當代數(shù)學哲學導論(5):非歐幾何
前面提到,歐氏幾何給了人們一種全新的認識世界的方法。它從僅有的幾條看上去顯而易見正確的公理出發(fā),就得到了整個邏輯體系。長期以來,歐氏幾何被認為是人類認識絕對真理的范例,甚至提升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步。《幾何原本》的中文翻譯者徐光啟認為:“此書有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試,不必改?!?/p>
不過,有一項研究是人們長期以來都在進行的,那就是關于第五公設的研究。第五公設斷言:
如果一條線段與兩條直線相交,在某一側的內角和小于兩直角和,那么這兩條直線在不斷延伸后,會在內角和小于兩直角和的一側相交。
這顯然太長了,而且和其它的公理和公設不同,這一條公設可以說是相當不顯然,非常不像一個“不證自明”的道理。這引發(fā)了數(shù)學家們的廣泛思考:能否利用其它公理證明這個公設呢?
第一個想到這個問題的應該還是歐幾里得。歐幾里得在“由圓外一點向圓作切線”這一問題的解答中采取了一個非常繞彎路的方法,這個原因就是歐幾里得盡可能地去避免使用三角形的內角和是180°這一結論(因為這一結論與第五公設是等價的)。
有很多人嘗試去證明第五公設,其中最杰出的工作可能來自于阿拉伯數(shù)學家海什木和奧馬爾·海亞姆(什么?你沒有聽說過他們?這很正常,畢竟西方世界的宣傳直接把阿拉伯對人類文明的貢獻抹殺掉了),奧馬爾·海亞姆提出了海亞姆-薩凱里四邊形,這成為研究第五公設的基礎。
隨后這一問題的研究限于停滯,人們找到了很多和第五公設等價的命題。與此相反的是,由于畫畫和其它問題的需求,射影幾何、畫法幾何開始興起,后來伴隨著分析這一學科的興起,微分幾何、黎曼幾何開始越來越精彩,非歐幾何反而長期沒能突破。
終于,在很多年后,終于有人認識到第五公設是不可證明的,同時這也意味著,如果改變第五公設,那么可以得到另一套邏輯自洽的幾何。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包括高斯、亞諾什·鮑耶和羅巴切夫斯基等人。
這個瘋狂的結果迅速對數(shù)學界產生了巨大的沖擊。高斯因為擔心輿論的壓力而沒有公開他的結果,亞諾什·鮑耶意識到這個結果后原本高興地去跟高斯分享,但高斯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最好不要公開這個結果。”羅巴切夫斯基是第一個公開發(fā)表這個結果的人,但是他的一生卻飽受打擊,最終郁郁而終。若不是黎曼幾何的飛速發(fā)展,恐怕羅巴切夫斯基的工作就要被淹沒在歷史的潮流中了。
這里順便一提,歐幾里得的幾何被稱為歐氏幾何,羅巴切夫斯基提出的幾何被稱為雙曲幾何,后來黎曼在發(fā)展黎曼幾何的過程中把它們和在大航海時代廣泛發(fā)展的球面幾何統(tǒng)一在了一起。其中的雙曲幾何和球面幾何被統(tǒng)稱為非歐幾何(但是因為球面本身可以嵌入歐氏空間,所以長期以來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另一種幾何)。
為什么非歐幾何的發(fā)現(xiàn)給數(shù)學界帶來的如此大的沖擊?因為數(shù)學界長期認為,數(shù)學是認識世界的最重要手段。當你在紙上隨手畫出一個幾何圖形時,應該就有唯一一套的理論來描述這個圖形。這個圖形應該是一個客觀的存在。不能認為它的面積有時候是1,有時候是2,這顯然是荒謬的。
同樣,過直線外一點能做多少條平行線也應該是一個確定的問題,不應該在歐氏幾何中是一條,在雙曲幾何中是無數(shù)條,在球面幾何中是零條。類似地,三角形的內角和究竟小于180°、等于180°還是大于180°呢?這個問題總應該有一個確定的答案吧。但是很遺憾,上面的三種幾何分別給出了三個不同的答案。
這就奇怪了,世界上居然存在著這么多不同的幾何。于是一個核心問題就顯現(xiàn)了出來:哪種幾何是真的呢?
從數(shù)學上說,每一種幾何都是真的。每一種幾何都是基于若干公理,經過邏輯推導得到的結果。這些推導都是符合邏輯、沒有矛盾的,自然都是對的。
數(shù)學和自然這時候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矛盾。這個矛盾的根源是數(shù)學是一個邏輯系統(tǒng)。
《幾何原本》中對點和直線給出了很多含糊不清的定義。假設我們忘卻這些定義,假裝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那么公理實際上就是在描述這些點和直線滿足什么樣的性質。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談這些公理的對錯呢?幾何體系本身就是一個邏輯體系,如果對原始的術語不給出定義,那么就無所謂真假問題。
也就是說,要了解非歐幾何,就要忽略任何的幾何直觀性,要嚴格地從邏輯體系中推導出非歐幾何的結論。這里有很多的“坑”容易掉進去(其中最經典的例子是我們上次提到的Pasch定理)。我們必須反復強調、反復提醒自己這是一個邏輯系統(tǒng),和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生活毫無關系。
那么回到前面的問題:哪一種幾何是真的呢?答案便是,哪一種邏輯系統(tǒng)更加符合人的認知、更加滿足人的需要,哪一種就是真的。
在牛頓力學的時代,所有的空間默認是歐氏空間,這非常符合幾何直觀,也方便我們使用,當然它是正確的;
在大航海時代,出于航海需求,需要對地球進行一系列估計,這是球面幾何自然是正確的(盡管當時的人們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在當代,相對論給出了曲率張量和動量-能量張量的關系(即Einstein方程),這時候物理學家們認為黎曼幾何是正確的。
也就是說,數(shù)學本身只給了一個邏輯系統(tǒng),至于哪一個更加符合現(xiàn)實,這取決于人的認識。在古希臘,人們的認識沒有這么高,認為歐氏幾何是更加符合現(xiàn)實的。現(xiàn)在我們已經無所謂哪種幾何是更正確的,只看人們的需要。
這個觀點的沖擊實在是巨大。從這里開始,數(shù)學不再是一門人類認識世界的學科,而是變成了支撐人類認識世界的學科。物理、化學和其它學科從這里不斷地汲取營養(yǎng),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
那么,公理又是什么呢?既然數(shù)學不再是研究自然的科學,那么那些“不證自明”的道理都值得懷疑了:哪還有什么“不證自明”的東西?反正數(shù)學不過是一些邏輯系統(tǒng),那公理完全可以隨便定義的呀。
很遺憾,事實正是這樣。現(xiàn)代數(shù)學認為公理不過是某些數(shù)學對象滿足的一些約束條件。這些約束條件具有很大的任意性,基本上隨便規(guī)定都可以得到一個全新的公理系統(tǒng)。不過,現(xiàn)代數(shù)學的公理系統(tǒng)還是需要一些約束的,不能太任意了,具體的要求可以分為兩個層次:
公理系統(tǒng)不能自相矛盾、公理不能從別的公理推出,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除此之外有的還要求公理系統(tǒng)中的命題總是可判定的,不過后面這一條已經和現(xiàn)代的邏輯聯(lián)系在一起了,這里先忽略它;
公理系統(tǒng)要盡可能與數(shù)學命題相關(直白地說就是有用),平白無故的一個公理系統(tǒng)是沒有什么研究價值的,只有那些和數(shù)學問題密切相關的公理系統(tǒng)才有用。
上述公理系統(tǒng)的基本觀點已經極大地深入數(shù)學體系,從ZFC公理化集合論,到幾何的拓撲公理、代數(shù)的群公理、分析的序公理,都是當代數(shù)學的基石。也就是說,經過非歐幾何,數(shù)學不再必須局限在現(xiàn)實世界,數(shù)學第一次擁有了完全地探索人類心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