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豆腐卷
母親的豆腐卷
我們一家對豆腐的看法不盡相同。
母親極難忍受豆腐的氣味,父親與我卻極愛吃。每每看到我與父親爭奪最后一塊豆腐,母親會先是面露笑意罵我們沒出息,隨后便皺著眉,緊閉唇,眼神不向豆腐游離絲毫。
我想不通母親為何如此難以接受。
是怎樣的厭惡呢?一盤上好的豆腐就看著它發(fā)青發(fā)毛;是怎樣的厭惡呢?淺聞一兩口便面露難色;是怎樣的厭惡呢?餐桌上端出它來就胃口不佳。
我不懂。
可我每每放假回家,桌上總有一盤豆腐,次次不同,花樣各異。有時是菜市場上剛剛鹵出來的鮮豆腐,擠一點韭菜花,倒一碟小香醋,豆腐切成個個大塊,點一點蘸水便迫不及待送入口中;有時是腌制好的毛豆腐,沾上淀粉過油一炸,擠上辣醬就足以胃口大開;還有時會將豆腐切成細細小塊,放入鍋中煲湯燉魚,尤其是文火煲出來的鯽魚豆腐湯,湯白如奶色,細細品味,魚肉鮮嫩無比,豆腐苦挾回甘,香氣十足。
這樣的美味,誰會不心生些向往呢。
上了高中以后,回家的機會便不常有,高中生的書包是沉重的,里面背著前途和希望。母親總能在很遠的地方看到我,隔著老遠便出門迎接,笑著在我身后托起沉重的包袱,為我分擔一些負擔。她沒有提前找好鑰匙的習慣,總要我們在家門口等待她左一個兜右一個兜的細細摸索。然后尷尬的轉(zhuǎn)身,一臉歉意的看著已經(jīng)在書包中掏出鑰匙的我,干笑兩聲接過鑰匙,在鐵銹的摩擦聲中拉開沉重的門。這樣的癡笨,聽奶奶說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慣出來的。
父親比母親年長11歲。他們相識那年,他31歲,四處奔波,她20歲,情竇初開。認識不久后便墜入愛河。即使多年已過,母親也還愿紅著臉和我講述父親當年的憨厚。父親不知道何時是情人節(jié),只是那次聽到同事們說應(yīng)該在情人節(jié)送點什么,便誤以為那天就是情人節(jié),抱著一大捧花便到母親樓下,在同事們的眾目睽睽中,讓紅著臉的母親趕忙收下,母親自然不會不收,伴隨著花束接過的,是一大片同事們的起哄聲,父親送出去了一大捧花,卻在渾然不覺中收獲了少女的芳心。
在那個年代,愛是不敢大聲說的。
家是最溫馨的港灣,是可以暫時擺脫壓力供自己休息恢復(fù)的地方。廚房是母親的領(lǐng)地,也是我無助困惑時的靠山。我雖總背著沉重的書包回家,卻更珍視與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把書包往床上用力一扔,便溜去水池邊洗手洗案,陪母親做飯。
找食材的地方無非幾處:舊冰箱,儲藏室。冰箱里最常見的是豆腐,蝦皮,蔬菜,煎餅;冰箱外卻總擺著肴肉,花生,炸貨,饅頭。很明顯,這是因為我要回家,剛從市場采購回來的。母親是個很節(jié)儉的人,食物不壞,她是不舍得扔的,她常年的胃不好,或許也是因為總吃舊食、冷食,啃硬煎餅。
這次的廚房中擺著一大袋面、幾顆水嫩嫩的青蘿卜、和一個老舊的呈黃褐色的電餅鐺,這是父親母親結(jié)婚那年,四姨姥姥送的,聽母親說,那是當時家里的唯一一抹紫色,母親最愛的顏色。母親緩緩揭開面盆,看到了發(fā)的白花花的面團,欣慰的笑笑。熟練的用搟面杖把面搟開,這項技術(shù)我在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學不會。用小勺一點一點涂上熟油,三根手指捻在一起慢慢地撒上鹽粒和花椒面,接著掏出來一個鎪子,將蘿卜置于其上,用力的“咔嚓咔嚓”。忽然,她很明顯的頓了一下,鎪蘿卜的動作慢了下來,接著掏出一點錢讓我去附近的市場去買一點新鮮豆腐。
“可是,媽,冰箱里明明是有豆腐的”。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媽怎么舍得你吃舊的”。
店老板細細的幫我將豆腐切成肉沫大的小丁,我提著它們回家,母親早已準備好了一切,微笑著將豆腐接過,背過身去,卻忍不了犯一陣惡心,豆腐加蘿卜,不喜歡的人怕是真的難以接受。后來的過程也較為繁雜,廚房充斥著滿溢的豆腐氣,母親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在最后,用左手將所有的豆腐卷放進蒸鍋后,才接過我的毛巾,擦擦左邊臉頰的汗珠。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的煎熬,但因為我愛,所以她極力忍受不愛。
豆腐卷出鍋以后,我一口氣吃下四個,仍不覺滿足。母親含笑看著我,一臉滿足。
我聞著香,她忍著臭。這是怎樣的煎熬呢。
她右手拇指上包著一張創(chuàng)可貼,那是一道傷口,是用鎪子鎪青蘿卜時,連帶撕掉了幾條肉。許多年后上面仍留下了一個繭,留下了一大塊死皮,每每看到她的右手,我都會隱隱的揪心。
只是再心疼卻也為時已晚。
“媽,以后別再做豆腐卷了。”我凝視著地面,雙手緊握放在腿上,情緒不高,嘴唇中緩緩擠出這幾個字。
“怎么,你不喜歡?”母親好看的黑褐色眸子忽然放大,疑惑發(fā)問。
“啊...沒呀,不好吃嘛,單純不想吃了而已嘛?!蔽已凵穸汩W,目光中藏著謊話。
“怎么回事啊你這孩子?”母親似是覺得奇怪,反倒用擔心的語氣詢問起我來。
“嫌豆腐賤,或者看不上媽做的豆腐了?”
“嗯,以后也沒必要燒豆腐吃了。”我目光躲閃,瞟了母親的手指一下。
“我吃著有些疼了...”
這話到了嘴邊,卻又難以啟齒。
母親已然明白了些什么,注視我的眼睛,似笑非笑
又一周,回到家,桌上擺了滿滿一盤麻婆豆腐。
母親注視著我的面頰,似笑非笑。
我一言不發(fā),只是大口大口吃著,羞赧,慚愧,感動,開心,種種口味雜糅在一起被我一頓吃了個精光。我依著椅子,抬頭看著天花板上明黃色的大燈。絲毫沒注意那滴早就落在紅油上的淚水,早已在油脂花中濺起來幾朵漂亮的漣漪
母親綻開的笑靨比最絢爛的漣漪都漂亮百倍。
我很想看著她說些什么,但終究沒說。
因為在這個年代,愛是不敢大聲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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