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帶來《緘默的歌》大結(jié)局。

| 無形者 |把存在主義當(dāng)作人生哲學(xué)，熱愛詩歌，熱愛美，熱愛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歡神神叨叨，所以時常自言自語。最愛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著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現(xiàn)實(shí)主義的迷幻畫面。小說《尼伯龍根之歌》2019年獲得未來科幻大師獎三等獎。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緘默的歌

全文10500字，預(yù)計(jì)閱讀時間21分鐘。

七、亡者之路

在我今日的悲傷里，最為苦澀的是我昨日歡樂的回憶。

記憶是一種相聚的方式。

忘卻是一種自由的方式。

除了黑暗之路，人不可能到達(dá)黎明。

除非我的心碎了，否則它又怎能被開啟？

——紀(jì)伯倫《沙與沫》

傍晚時分，飛車駛離墨西哥城，降落在東北角四十公里處的提奧提華坎。這兒曾是古印地安文明的遺址，修建有數(shù)座祭祀用的金字塔，后被神秘遺棄。阿茲特克人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并在此定居。

作為中美洲最大的建筑之一，太陽金字塔立于南北向軸心大道“亡者之路”中段東側(cè)兩公里。并非所有的金字塔同埃及金字塔一樣皆作為陵墓，西班牙人來到此處時未有此概念，“亡者之路”便也因此得名。

“夫人，我們來這兒干嘛？”

“舉行祭祀?！?/p>

“為了什么而祭祀？”

“為了遏制薩姆?！?/p>

“祭品是什么？”

萊拉沉默了一小會兒?！斑@是一場活祭。”

“我明白了。”休·威爾比微微一怔，但還是接受了這一點(diǎn)，“我是祭品，因?yàn)槲易龀隽藳Q定。”

“是，你是祭品，你的大腦是祭品，因?yàn)槟銓⒃诖颂庎舅?，抗擊薩姆·斯賓塞?！比R拉耐心十足地解釋著，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遠(yuǎn)離鬧市將最大限度阻礙薩姆的意識在那些磕了藥的活人之間傳送，但這也意味著你只能自己一人去面對他。在死亡面前，你孤立無援，永遠(yuǎn)只是一個人?！?/p>

“我孤立無援，永遠(yuǎn)只是一個人?！毙荨ね柋饶剜?。萊拉的話讓他想起一場似夢非夢的談話，一切朦朧而曖昧的細(xì)節(jié)都淹沒在夜的寧靜呼吸里。

他憶起昨晚夜幕降臨之后自己一人是如何躺在舒適而柔軟的大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也憶起窗外高懸于天際的明月是如何灑下萬千銀輝觸摸他的臉。床頭有一盞昏黃而溫暖的小燈，但他沒開。當(dāng)他睡不著的時候，他就起身站在窗邊，望著天邊銀月神思。

是門外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也是富有韻律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幽思。休·威爾比拉開房門的時候，夫人秉燭夜游，只套了一件半透明的絲質(zhì)睡裙，欲言又止地站在他的門口，眼睛閃著灼灼的光。月光將她的肌膚映得白皙綿軟如清雪，那截在她手中發(fā)光的電蠟燭把她的臉染得緋紅而迷離。

他們做愛了嗎？休·威爾比記不清了，戒斷反應(yīng)帶來的失憶越來越嚴(yán)重，已經(jīng)開始不按照次序遺忘。他還記得自己的青春期，卻忘了童年，也忘了昨晚馨香纏繞的細(xì)枝末節(jié)。所有短暫的歡愉都如過眼云煙般消散，所有存在的永恒孤獨(dú)都如中流砥柱般巍然屹立。他不記得的有許多，但他銘記的仍有不少。

也許是心中頑固的執(zhí)念作祟，他還記得自己與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女人談起她的丈夫以及自己的姐姐。他們同是有所失去的人，他們都是被遺棄者，也許正是這一點(diǎn)讓他覺得似曾相識，也許同樣也是這一點(diǎn)讓他覺得斯賓塞夫人的情況盡管和自己有些不同，但仍能理解自己內(nèi)心的苦痛。

“從我的丈夫執(zhí)意離開太陽系，追逐更高目標(biāo)的時候，他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死了?！比R拉·斯賓塞對他說，“我的丈夫留給我驚人的財富，卻也決心離我而去。無論從比鄰星回來的那個人是不是薩姆，他都不再是我的丈夫。薩姆是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一個合格的求道者、一個積極的開拓者，但永遠(yuǎn)都不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丈夫?！?/p>

“從我的姐姐跳下鐵軌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隨著她的死而死去了?！毙荨ね柋葘λf，“我的父母過早離世，所以我和姐姐相依為命。是她日夜操勞，想盡辦法撫養(yǎng)了我。在她最美好最值得去愛的時候，我的調(diào)皮搗蛋和頑劣不恭占用了她享受愛情與生活的時間。但是，當(dāng)我長大之后，我卻過于吝嗇，不知回報，幾乎從不去付出，幾乎把這點(diǎn)滴相處當(dāng)作理所當(dāng)然的平常。她死了，我想這是我的錯。如果我懂得如何更經(jīng)常去關(guān)心她就好了?！?/p>

這是他腦中唯一記得的細(xì)節(jié)。昨晚發(fā)生的一切都罩上了神秘的遺忘面紗，唯有這段觸及生命核心的情感對話，像霧中的太陽，隱約閃著虛弱且無力、蒼白而朦朧的光。除此之外，一切都模糊了，仿佛除了光，一切都不再重要。

休·威爾比踏著亡者之路，腦中胡思亂想，心中煙霧渺茫。這條亡者之路，對他來說，的確通向死亡。他洞察了命運(yùn)，明悟了自己的結(jié)局，縱使命運(yùn)撕咬著他的心，但他仍堅(jiān)定不移的朝著古老的太陽金字塔走去。

一個扎著馬尾的俊美男人出現(xiàn)在金字塔的石階上?！巴柋染?，”迭戈-180悲傷地說，“你還是來了，我知道你會這么做，但我由衷希望你不會就這么黑咕隆咚死掉?！?/p>

“迭戈，”休輕聲問，“你怎么在這兒？”

“是我讓他來的?！比R拉·斯賓塞避開休的目光，低聲說，“謨涅摩緒涅對仿生人無效，因?yàn)榉律瞬痪邆湎胂罅Γ床灰娀糜X，但同時仿生人又的確裝有高度共情模塊?！彼柫寺柤纾斑@就是計(jì)劃，你必須把薩姆的意識引到迭戈-180的共情模塊中去。薩姆就像黑客，他的惡意是病毒，而仿生人的高度共情模塊就像蜜罐[1]，故意暴露出漏洞，引誘薩姆前來攻擊?！?/p>

[1]蜜罐技術(shù)本質(zhì)上是一種對攻擊方進(jìn)行欺騙的技術(shù)，通過布置一些作為誘餌的主機(jī)、網(wǎng)絡(luò)服務(wù)或者信息，誘使攻擊方對它們實(shí)施攻擊，從而進(jìn)行反制。

“斯賓塞夫人已經(jīng)向地安局坦白了一切?！钡?180說，“待薩姆的意識進(jìn)來之后，我會自毀?！?/p>

休·威爾比清楚迭戈-180的話意味著什么。你也做出了犧牲，他看著萊拉，情不自禁地想，地安局事后必然追究你的責(zé)任，因你遵照薩姆的意愿散播散播謨涅摩緒涅，盡管那也并非你的本意。不，不止是我，他看了看萊拉，又看著迭戈，心想不止是我一個人，你們都做出了犧牲，所有人都是祭品，所有人都逃不過被毀滅或被審判的命運(yùn)。萊拉也許會失去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甚至被放逐至火星的塔爾西斯監(jiān)獄，而迭戈則會死，盡管仿生人生來就不畏死。

迭戈-180加入了休·威爾比和萊拉·斯賓塞的隊(duì)伍，依次踩著亡者之路走向太陽金字塔?，F(xiàn)在，三人成行，順著過往考古學(xué)家們挖掘出的兩條通道，各自步入金字塔內(nèi)部的上下廳堂。

此時天色漸晚，夕陽揮發(fā)完最后一絲余熱便昏沉沉墜入西山。迭戈-180在上層處滯留，像安詳?shù)乃勒咭话阍诖碎L眠。夜幕降臨了，群星閃耀于漆黑的深空，被金字塔的外墻悉數(shù)阻擋，唯有天狼星的光，經(jīng)南墻的氣流通道直射內(nèi)部，照耀在迭戈-180的頭顱上。

休·威爾比與萊拉·斯賓塞繼續(xù)前行，抵達(dá)下層廳堂。北極星的光，經(jīng)過北墻的氣流通道落進(jìn)內(nèi)部，在星光蕩漾間稍稍驅(qū)散了深邃而幽遠(yuǎn)的黑暗。萊拉在廳中四個角落各折了一支熒光棒，休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點(diǎn)燃了燃燒棒的紅光?；鹧嫒紵谒纳藓绲匿秩鞠?，轉(zhuǎn)變?yōu)殪挪实陌邤?。光子飛舞，光靄迷離，絢爛而迷幻的光割破暗的幕布，將古老的金字塔內(nèi)部染得如夢似幻，斑駁的光影使此處更像一個滿溢狂歡與尖叫的舞池，而非神圣的祭祀之地或古代死者的居所。

廳中間擺放著一個現(xiàn)代化的浴缸，由萊拉早些時候命人運(yùn)送進(jìn)金字塔。浴缸是陶瓷做的，通體潔白，像少女雪白無暇的肌膚，沒有任何一絲裂紋，更無任何一點(diǎn)污垢。浴缸旁擺著三個密封的木桶，桶中分別是玫瑰、達(dá)米阿那和溫度適中的熱水。萊拉提起第一個木桶，將熱水傾倒進(jìn)浴缸，蒸騰的水汽如云煙般繚繞，眨眼間模糊了她的婀娜身姿。緊接著，她要他褪去衣物，像東方僧人齋戒沐浴那般，清空內(nèi)心雜念，坐進(jìn)浴缸之中。浴缸的清水中放滿玫瑰和達(dá)米阿那，紅色和黃色的花瓣漂浮在水面，如一葉扁舟，隨波逐流，溫柔蕩漾。

在那之后，萊拉退入黑暗，消失不見。過了半晌，萊拉從黑暗走到光下，穿著一身輕薄透明的雪紡連衣裙，嬌小而完美的腦袋上戴著一頂高高的藍(lán)色羽冠。她再度走到霓虹光亮下時，已用發(fā)光的亮彩和輕快的線條裝扮自己的眼角。

休坐在浴缸中，抿緊嘴唇，敬畏而充滿熱望地看著她。女人低垂眉眼，煙視媚行，把一粒金色的膠囊捧在心口，邁著蓮花般綻放的步伐來到他的身邊。她在浴缸邊蹲下，身子微微前傾，用右手喂他服下膠囊，用左手環(huán)繞過他的脊背掬起一抔散發(fā)著無色花香與白色水汽的熱水，以便他就著這水好將那膠囊輕松咽下。

“藥效一小時，”萊拉說，“一小時內(nèi)如果你沒成功，我會在你昏睡的同時繼續(xù)為你服藥?！?/p>

這是休·威爾比第三次嗑藥，也是他第三次聆聽時間的圣歌。

膠囊混著熱水滾入腹中時，那股熟悉的暈眩感便泛了上來，連同血管中沸騰的血液一起灌進(jìn)大腦。隨著暈眩與迷幻感的回歸，因戒斷反應(yīng)而被壓抑的記憶也回來了。驀地，他想起了自己在忘記童年的時候究竟忘了什么。他忘了童年時姐姐的模樣。作為一個孤兒，他仍有童年，因?yàn)槿杂薪憬愠袚?dān)起父親的職責(zé)，扮演起母親的角色。但是，也同樣作為一個孤兒，姐姐從未有過童年，也從未有過青春。她一直都為他操心，直到他將姐姐遺忘。童年的姐姐看起來與作為少女的姐姐、作為女人的姐姐并無不同。她永遠(yuǎn)都是皺著眉頭，永遠(yuǎn)都是耷拉著眉眼，瞳孔中永遠(yuǎn)都泛著淡淡的憂思和無止盡的哀愁。

“去吧，親愛的，找到他，成為他，帶回他，困住他，殺死他?！彼官e塞夫人湊在休的耳邊，朱唇輕啟，親了親他的臉頰，像一個別樣的獎賞。她的吻帶著甜美的香膏的氣息，溫柔的空氣斷他的回憶，吞沒了他的哀傷。

萊拉重新起身，提起朦朧的裙擺，邁著雪白細(xì)膩的長腿，跨過浴缸，在他的身后坐下。她抱著他，那件輕薄透明的雪紡連衣裙被熱水濡濕，粘在她的肌膚上，暴露出一大片動人心弦的春光。

女人用自己的雙手穿過男人的腋下去環(huán)抱他。她將她的胸脯貼著他的后背，兩點(diǎn)微妙的突起摩挲著他的肌膚，像調(diào)皮的粉紅色精靈在他心頭跳舞，舞步令人內(nèi)心發(fā)癢。

休突然回想起來，他們昨晚的確是做了，像認(rèn)識多年的老情人那樣赴巫山云雨，行魚水之歡，在迷亂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中抵死纏綿，水乳交融。但他沒有回頭。盡管現(xiàn)在他的背上貼著一份溫?zé)岬娜彳洠M管那達(dá)米阿那也的確有壯陽催情的功效。他沒有回頭，是因?yàn)橛懈鼜?qiáng)大的藥物生效了。

現(xiàn)實(shí)正在遠(yuǎn)去，世界正在變形，燃燒棒噴射出的紅光染上熒光棒的霓虹，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金字塔內(nèi)不再有浴缸，也不再有任何工業(yè)時代的戶外照明工具。萬物都消融了，時間唱響了圣歌，不是恢弘的詠嘆調(diào)，而是平淡的、說話似的宣敘調(diào)。他沉入時間亂流，像石子沉入水底。

然而，對于清醒的萊拉·斯賓塞而言，休·威爾比只是昏沉沉睡去，嘴角的安詳笑意像一個純潔無瑕的孩子，可兩腿之間多出來的那一物卻硬邦邦勃起著，截然相反，是男性慣有的象征，是僵直的充了血的不可言喻的欲望。

萊拉向后躺下，也讓休·威爾比向后躺下。她小聲哼歌，小聲念詩，抱著他的腦袋，讓他枕在她的胸脯上，像哭累了的孩子依偎在母親的身旁。爾后，他們兩人又一起躺在浴缸里，身處寂寞深處，金字塔黑暗的子宮里徜徉，像所有的孩子最初都在愛的居所里守望。

在我的愛人與我之間必將豎起

三百個長夜如三百道高墻

而大海會是我們中間的魔法一場。

時間殘忍的手將要撕碎

荊棘般刺滿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會有了，除了回憶。

（哦悲傷賦予的黃昏，

渴望見到你的黑夜，

頹喪的原野，蒼涼的天空

在水潭深處蒙受恥辱

如一位墜落的天使……

還有你的生命為我的向往增輝

還有那荒涼而又快樂的街巷

今天在我愛情的光輝中閃耀……）

如同一座雕像決定了一切

沒有了你會使更多的原野悲傷。

這是休·威爾比在臨走前最后聽到的幾句話。萊拉后來再夢囈些什么，念叨些什么，他便也完全聽不懂了。但是，博爾赫斯的《離別》就像火焰一樣，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始終溫暖著他。

八、神之死

免于記憶與希望，

無限的，抽象的，幾乎屬于未來。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義者的上帝，

他們否認(rèn)他有任何屬性，

死者一無所在

僅僅是世界的墮落與缺席。

我們奪走它的一切，

不給它留下一種顏色，一個音節(jié)，

這里是它雙眼不再注視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窺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們所想的

或許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們像竊賊一樣已經(jīng)瓜分了

夜與晝的驚人的財富。

——博爾赫斯《愧對一切死亡》

不見了，不見了，最先變形的是一整座金字塔，古老而頹圮的石墻在風(fēng)與月中變得稍稍齊整了一些，點(diǎn)綴蒼穹的繁星把燦爛的光灑遍世界，剝?nèi)ノ拿鞯耐庖拢讶说娜怏w暴露在群星的注視之下。

地面上升起九百萬支熊熊燃燒的火把，身著奇異服飾的阿茲特克人圍著橙紅色的篝火載歌載舞，將一把又一把粉末投入火中，火光剎那間就迸發(fā)出七彩的絢爛的光，宛如古代魔術(shù)師變的一次戲法。

他在哪兒呢？這是他要去的地方嗎？不，不是這里，這不是薩姆·斯賓塞存在的年代，也不是薩姆·斯賓塞存在的地點(diǎn)。他是用力過猛，執(zhí)念太強(qiáng)，以至于一下子跨越了太多的時間嗎？

阿茲特克人唱著歌，口中發(fā)出可怕的神秘拗口的古怪音節(jié)，用癲狂而喜悅的目光盯著他。休·威爾比成了他們的祭品，這是另一場遙遠(yuǎn)時代的活人祭司。他動彈不得，像落入陷阱的牛羊一樣被捆縛。他抬頭看天，天是陰郁而壓抑的黑，天上的太陽只剩一道淡淡的光圈。

“獻(xiàn)給太陽！”阿茲特克人高呼道。

“日食！這是日食！”他大聲反駁，大力掙扎，竭力擺脫當(dāng)下莫名其妙的困境。奇特的是，他竟能聽懂阿茲特克人的語音，甚至他發(fā)出的聲音也不自覺切入當(dāng)?shù)氐恼Z調(diào)。

阿茲特克人敲打他，讓他閉嘴，同時口中發(fā)出狂熱的吶喊?！矮I(xiàn)給太陽，獻(xiàn)給神明！”為了讓太陽維持運(yùn)轉(zhuǎn)——至少在當(dāng)時的阿茲特克人看來的確是如此——人們唱著歌，跳著舞，抬起他，像扛起一只待宰的豬，一步一步走上高聳的太陽金字塔頂端。

主持祭祀的阿茲特克人命令其他人將他放在金字塔頂端的石頭墩子上，四周的人們皆用一種渴慕的眼光看著他，仿佛能作為祭品被獻(xiàn)祭給神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他們把他按在石頭墩子上，讓他的手腳向下垂落伸展，以便于他的胸膛高高挺起。

當(dāng)祭司舉起黑曜石制成的小刀時，休·威爾比已經(jīng)全然放棄抵抗，轉(zhuǎn)而全心全意想象著他想存在的時間、他想去的地方、他想成為的人。可他做不到。他離不開這里，謨涅摩緒涅帶來的幻覺體驗(yàn)對他而言仍舊陌生，像一架自行車對一個初學(xué)的孩子那般危險、復(fù)雜，以至于無法掌控自如。

祭司虔誠而肅穆地注視著他，眼底深處泛起的溫柔決絕好似在肯定他的犧牲。最終，在一段繁榮而深奧的祈禱之后，黑曜石小刀伴隨著天邊的雷霆一同落下。祭司剖開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臟，讓他那無用的軀體滾下石階，被周圍圍觀的人群分而食之。

他的心臟被投入火中，他的意識卻升了天，化作一顆明滅不定的星。星光閃耀，富有韻律，似摩斯電碼，悄然敘說著秘密。泛濫的銀河洶涌流淌，夜幕中呼吸的群星如恒河沙數(shù)，被暗色的河水沖上了金色的彼岸。

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干燥的沙灘上，面對著澎湃的時間海潮，豎著食指，蔚藍(lán)色的地球像橘色的籃球一樣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轉(zhuǎn)。時空畫面像趕場兒似的迫切兜轉(zhuǎn)，千百萬張臉飄然而來，像一堵鐫刻疼痛與歡愉、悲傷與快樂、苦楚與幸福的高墻。時間的圣歌在他的耳邊響起，人類之墻上的每一張面孔對他而言都清晰可見，包括眼角最細(xì)微的皺紋、眉心最不起眼的小痣。

現(xiàn)在，他稍微有些明白謨涅摩緒涅是如何締造神奇的幻覺，更明白對于他的大腦而言這些成為他人的幻覺都意味著什么?；糜X意味著真實(shí)，就像所有的現(xiàn)象世界那樣真實(shí)?，F(xiàn)實(shí)不也是一種感官的攫取嗎？在這薄薄的迷幻面紗下，人是永遠(yuǎn)都無法認(rèn)識到那認(rèn)識之外的，又絕對不可認(rèn)識的物自體的。

所有的人類面孔都像面具，臉上的喜怒哀樂與悲慟是如此相似，如出一轍，仿佛人類的喜悅與傷悲、歡愉與哀愁、幸福與失落、痛苦與救贖在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都象征虛幻與真如的永恒對立與融合。個體的記憶和情感是一條條小溪，涓涓細(xì)流最終匯入人的集體無意識之海。

這片汪洋大海是超越時間的，這片汪洋大海也是超越空間的，這片大海超越了個體，直抵文明最深處的永恒，道出了宇宙最隱晦的奧秘。所有的人，在這混沌深處誕生，經(jīng)古今社會塑造，具現(xiàn)化為所有不同的面孔。所有人的內(nèi)在都是相同的，都是那幾種自古有之的原型。我們活在一個不停循環(huán)的時間里，即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豐盈的生命如激流，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以前就存在過，以后也仍是，只是性格調(diào)料不同，思想的配方也不同，顯露出來的外在就更加不同。

一個政客并不比一個針線女工更高貴，一個送貨員也不比一個企業(yè)家更普通。所有的人都出自同一個人，所有的面孔都出自同一張面孔，所有的我們——盡管有不同的身姿、不同的樣貌，卻同樣沒有足夠強(qiáng)大、足夠冷漠、足夠不為外物所動的自我。

是的，是的，休·威爾比心想，盡管這些面孔皆鑲嵌于高高的文明之墻，可供選擇，可以替代，但成為任何一個人都解決不了現(xiàn)實(shí)衍生的永恒困境，因?yàn)樗腥硕加袩n，所有人都一樣痛苦，這才是謨涅摩緒涅的真諦，這才是這種藥物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逃避自我，而是為了理解自我，理解這世上壓根不存在完滿的他我。

他在海邊盤膝而坐，人類之墻從海中升起，圣歌在他身邊筑起孤獨(dú)的高墻。街道上擠滿了人，像披著衣物的動物。曾經(jīng)，智慧尚且愚昧的時候，人圍著篝火無止盡地跳舞，在歇斯底里的狂歡中將自我剖析，獻(xiàn)祭給虛無的神明。如今，當(dāng)智慧拔起摩天大樓，足跡遍布深空，神在這一時代便也死了。但人是不愿就此善罷甘休的。人依然崇拜著存在，人崇拜人，就像人曾經(jīng)崇拜神。薩姆·斯賓塞，最年輕、最富有、最強(qiáng)大、最具權(quán)力的男人，是世界的心神，因?yàn)槿藗兣づで?，投出目光卻什么也看不見，無法對所見之物賦予意義，便把希望寄托于更高更有遠(yuǎn)見的個體。

“我名叫群，因?yàn)槲覀兌嗟木壒??！狈踩酥畨φf。

“My name is Legion, for we are many.” The wall of mortals said.

休知道誰在說話，是薩姆·斯賓塞在說話，薩姆·斯賓塞就在這堵墻之中，即使這堵墻也生長了一副休·威爾比或達(dá)·芬奇或歌德的面孔。

“我們夢想周游世界，這個世界難道不就在我們心中嗎？”墻上的詩人諾瓦利斯說，“我們不能探知自己精神的深度。神秘的道路是指向內(nèi)心的。”

休·威爾比向下走近那神圣的、謎一般不可言說的夜，又與墻上一張張面孔擦肩而過。遠(yuǎn)處，世界靜臥，荒涼而寂寞，仿佛人生之路已行至水窮之處。他人的高墻下踱步，在薩姆·斯賓塞的注視下駐足。一朵云從薩姆的吐息中飄出，如裊裊青煙，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俯身融入那張飽含激情的臉，與那永不安分的靈魂合為一體。于是，遙遠(yuǎn)的過去在時間的浪潮中涌了上來，一朵名為薩姆·斯賓塞的浪花打濕了他的衣襟，浪花那須臾間的生命在這一刻漫長得宛如一千萬個日落，短暫的歡愉到來，接踵而至的永遠(yuǎn)是難以滿足的求索。

他成了薩姆·斯賓塞，不是如今這個，而是更早之前，尚未離開太陽系的那一個。他是薩姆·斯賓塞，準(zhǔn)備離開，在出發(fā)前的最后一個夜晚，與他的妻子做愛。薩姆·斯賓塞不懂愛，不在乎愛，只在乎成就，只在乎開拓。做愛并非他的本愿，只是妻子一廂情愿的交配。

休·威爾比成為他的時候，萊拉正畫著勾人的眼妝，穿著同樣那件若隱若現(xiàn)的誘人紗裙，像所有不得不目送丈夫狠心遠(yuǎn)去的妻子，用自己最獨(dú)特也是最珍貴最美好的身體去挽留他。

她帶著狂熱的性欲和決絕的占有欲與他做愛，她一度索取，一度狂笑，一度迷亂地流淚，擁抱他、纏繞他、親他、吻她、咬他，用迷離的眼神，用迷醉的笑意，有時甚至用咬牙切齒的仇恨去勾引他、挑逗他，仿佛一只手硬生生要擠出一杯橙汁，仿佛存在的所有目的、所有動機(jī)、所有意義都是從男人身上榨干最后一滴津液、甘露和液體。

薩姆·斯賓塞不會逗留，但他是休·威爾比。現(xiàn)在，他明白為什么查普爾特佩克山頂?shù)幕始页潜ぷ屗绱耸煜ぃ驗(yàn)槟遣⒎撬谝淮稳ネ抢?。在他抵達(dá)那之前，早在20年前，他就以薩姆·斯賓塞的身份去過。那天晚上，萊拉來找他，說自己寂寞，現(xiàn)在他也明白了那晚并非他們第一次交歡，而是再度相遇。

于是，他也用盡力氣去回應(yīng)她，甚至費(fèi)盡心思去討好她。他在床笫之事上變得主動，同樣用手摸，用牙咬，用大大的強(qiáng)有力的臂膀去擁抱她，用溫暖的肌膚和生機(jī)勃勃的生殖器去摩擦她。他讓她滿足，讓她眼中戰(zhàn)栗的光像涸轍之魚顫抖的銀鱗。他們在水乳交融中摟抱自己，其力道之大仿佛恨不得把對方揉進(jìn)自己的身體。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極致的歡愉與極致的痛苦是如此相似，兩者同樣讓人戰(zhàn)栗，兩者同樣讓人流淚，兩者也同樣讓人心碎。

“你只是做愛，你不會愛，”萊拉撫摸著他的臉龐，充滿眷戀地說，“薩姆，如孩子般天真、如鮮花般生長的世人才會愛，這是他們的秘密。”她的語氣忽然一變，帶著某種對未知的惶惑。“但你不是薩姆，我的薩姆從不這樣愛我。你是誰？”

休搖了搖頭，深深的悲哀掠過心弦?！拔业拇_愛你，”他說，“但我的確不是你的薩姆。”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釋了一遍，盡管不指望對方相信，但他還是執(zhí)意告訴她真相?！拔业拇_愛你，但我在某些方面，也的確和薩姆一樣不懂愛?！彼麥厝岬卣f，“也許你并不愛我，也許你只是寂寞，也許你在將來只是把我當(dāng)成薩姆的替代品，但我仍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愛?！?/p>

出乎意料，萊拉相信了?！澳闶菫槲覡奚模俊彼聊艘粫?，并不抗拒，“你是為了我，才去阻止薩姆？”

“不，不止是。”他小聲說，“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有何動機(jī)，我的抉擇全無意義。萊拉，你帶給我的歡愉的確是讓我這么做的一部分原因，但同時我也在你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我是孤立無援的，很久以來都獨(dú)自飄蕩，但我不想要拯救，痛苦讓我活著，所有想拯救我的人都被我隔離，所以實(shí)際上是我自己將自己隔離。你理解我，陪我一起下地獄，也許這就是我這么做的原因?！?/p>

“為了緩解你的孤獨(dú)，我做了些什么？”萊拉依偎在他的胸口，像疲倦的貓兒。

“未來某一天晚上，你來找我，說自己突然感到一整寂寞?！毙荨ね柋日f，“讓你進(jìn)屋也許是最近一段時間我做過最正確的事，因?yàn)槟銓ξ艺f了一番話?！?/p>

“我說了什么？”

“你說，你和我一樣，黑夜降臨之后，總是如何如何地孤獨(dú)，總是如何如何地徹夜不眠。晚上睡覺前，一個人獨(dú)處的時候，你總會發(fā)呆，總會思索，總會胡思亂想，總會清醒著做夢，在夢中把想做卻不敢做的都做一遍。這就是你，也就是我?！?/p>

“你會死嗎？”

“也許?！?/p>

“如果不死會怎樣？”

“會把一切忘了。”

“包括我？”

“包括你?！彼麘n郁地說，“也包括我的姐姐，包括這個世界以及我活在這個世界所經(jīng)歷的一切?！?/p>

他們再一次相擁，像久別重逢的老情人，將彼此的熱望與彼此的欲念向彼此交付。當(dāng)他以薩姆·斯賓塞的身體做到一半時，她突然叫他停下，問他若是就此留在薩姆體內(nèi)，不去比鄰星系又會怎樣？

“那是不可能的，萊拉?！毙荨ね柋日f，“當(dāng)我成為薩姆，未來的薩姆便也發(fā)現(xiàn)了我。他已經(jīng)來了，在等待我用他的肉體向你完成道別?！?/p>

“所以薩姆果然不愛我?！比R拉自嘲一笑，落寞地說，“我的丈夫任憑你用他的過去之身占有他的女人?！?/p>

休搖了搖頭。“別這樣想，親愛的?！彼橇宋撬拇浇?，柔聲說，“因?yàn)檫@道別不是一個人的，這道別是我的，也是他的?！?/p>

“你們男人都一個樣?！比R拉摟著他的脊背，指甲微微陷進(jìn)他的肌膚，“也到了你該走的時候了，是不是？”她莫名哭了，雖赤裸著身子，白皙的肌膚閃耀著欲望的光輝，但晶瑩的淚珠卻是如此純潔，與孩子的悲慟無異。

休為這份滿溢欲望的純潔所動容，同樣流下了簌簌淚水。那淚水不僅是為萊拉的失去而流，也為姐姐的失去而流。曾幾何時，他也像如今這樣離開過??！當(dāng)他的姐姐將他撫養(yǎng)長大，他卻如遠(yuǎn)游的浪子，滿懷醉意地投入花花世界，再無問候，再無關(guān)切，仿佛離弦之箭一去不回頭。

“你的丈夫會回來的，萊拉?！彼煅手_口，試圖用笨拙的語言寬慰她的心，“如果那不能讓你滿意，那你也許可以期盼我。盡管對那時的我來說是初見，但對你來說，親愛的，我會和你再度重逢，在未來的某個時刻。”

萊拉痛哭著吻他，伸出活潑而熱烈的舌頭，攪動他的口腔。她的口中生出帶刺的玫瑰，恣意生長的藤蔓用粗糲的表面刺透了他的喉嚨、他的食道、他的心臟、他的幻覺記憶。時空場景變了，玫瑰花的種子在心臟的泵動中搭乘血流的順風(fēng)車散播至他的四肢百骸。他吐出鮮血與內(nèi)臟，血塊零落成嬌嫩的花瓣，一個拇指大的男人，最為年輕，最為富有，最為強(qiáng)大，最具權(quán)力，從花瓣中誕生，或是早就誕生，只是在此等待已久。

薩姆·斯賓塞：他們來到海那邊格拉森人的地方。耶穌一下船，就有一個被污鬼附著的人從墳塋里出來迎著他。那人常住在墳塋里，沒有人能捆住他，就是用鐵鏈也不能，因?yàn)槿藢掖斡媚_鐐和鐵鏈捆鎖他，鐵鏈竟被他掙斷了，腳鐐也被他弄碎了?？倹]有人能制伏他。他晝夜常在墳塋里和山中喊叫，又用石頭砍自己。

休·威爾比：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耶穌，就跑過去拜他，大聲呼叫說：“至高上帝的兒子耶穌，我與你有什么相干？我指著上帝懇求你，不要叫我受苦！”是因耶穌曾吩咐他說：“污鬼啊，從這人身上出來吧！”耶穌問他說：“你名叫什么？”回答說：“我名叫‘群’，因?yàn)槲覀兌嗟木壒?。”就再三地求耶穌，不要叫他們離開那地方。

薩姆·斯賓塞：在那里山坡上，有一大群豬吃食，鬼就央求耶穌說：“求你打發(fā)我們往豬群里，附著豬去。”耶穌準(zhǔn)了他們，污鬼就出來，進(jìn)入豬里去。于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海里，淹死了。豬的數(shù)目約有二千。放豬的就逃跑了，去告訴城里和鄉(xiāng)下的人。眾人就來，要看是什么事。他們來到耶穌那里，看見那被鬼附著的人，就是從前被群鬼所附的，坐著，穿上衣服，心里明白過來，他們就害怕?？匆娺@事的，便將鬼附之人所遇見的和那群豬的事，都告訴了眾人，眾人就央求耶穌離開他們的境界。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們的計(jì)劃?！毙荨ね柋日f，“你一直都潛伏在我的體內(nèi)，默默注視著一切發(fā)生。是從什么開始的呢？也許是未來，也許是過去?！彼匝宰哉Z，自己給自己回答，“你比我先一步超越了時間，糾結(jié)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無意義，時間對你也不再是約束，但你為什么不控制我？”

“因?yàn)槲也荒??！彼_姆坐在鮮血花瓣上，微笑著說，“你在本質(zhì)上和我一樣，這使我無法像對付尋常人那樣對付你。你瞧，事情總是如此簡單，為了對付我，你把自己投入神的領(lǐng)域。這擺脫了時間束縛的意識就是神的領(lǐng)域，而你，休·威爾比，縱使你成功制止了我，也改變不了人對你的疏離。人們會害怕你，就像那眾人因見了奇跡而害怕耶穌的眾人。如果你成了我這樣的龐大意識體，那么人們會對付你，就像你對付我一樣。”

“為什么吃人？”休反問道。

“吃人是本能，精神體也無法違背能量守恒定律，”薩姆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們需要通過吞噬同類從而獲得能量，同類相食是迫不得已的生存規(guī)律，為此我不得不將‘圣歌’在我們的族群中傳唱?！彼皖^看了一眼自己虛幻的身體，吃吃笑了起來?！暗?，不用為那些被吃的人感到傷心。他們都成了我，他們都在成為‘我’的幻覺中得到滿足?！彼_姆哀傷地說，“存在是多么孤獨(dú)又多么可怕呀！幸福虛無縹緲，絕望與悲慟卻總是不期而至?；钪屇憧鞓穯幔炕钪馕吨鵁o止盡的煩惱和永遠(yuǎn)擺脫不了的物質(zhì)需求。休，沒有人能理解你，正如從沒有人準(zhǔn)確無誤理解任何一個人，但是，被我吃掉的人都成了我。我們是神，我們是群，我們同為一體，相互理解，我們行為一致，無需訴諸交流，就可從一個個孤立的自我陷阱中擺脫出來。我們是同一支圣歌，流動著同樣一組音符，這難道不是美好的嗎？這難道不是人類之愛的終極體驗(yàn)嗎？”

“神不會愛世人，因?yàn)樯癫欢異??！毙莞吨恍?，平靜地說，“我和你不一樣，就算我可以做得和你一樣，也并不意味著我們在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

“哦？是哪里不一樣呀？”薩姆捂著嘴，憋著笑意，像休的話吊起了他的興趣，但也僅僅只是聽一個笑話的興趣。

“我懂愛，而你不懂。”休認(rèn)真地說，“所以，你不如我強(qiáng)大。”

薩姆啞然失笑，笑聲緊接著轉(zhuǎn)化為洪亮的回聲?！澳阍陂_玩笑，你一定是在逗我笑。”

休·威爾比誠懇地?fù)u了搖頭。“不，請別笑話我，我說的是真的?！彼p聲說，“愛是什么？誠如紀(jì)伯倫所言，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yàn)閻墼趷壑袧M足了?！?/p>

“那么，我的問題在哪兒呢？”薩姆反問道，“你難道沒看到這種不存在隔閡的終極之愛嗎？”

休·威爾比：耶穌上船的時侯，那從前被鬼附著的人懇求和耶穌同在。耶穌不許，卻對他說：“你回家去，到你的親屬那里，將主為你所作的是何等大的事，是怎樣憐憫你，都告訴他們?！蹦侨司妥吡耍诘图硬ɡ麄鲹P(yáng)耶穌為他作了何等大的事，眾人就都希奇。

薩姆·斯賓塞嗤之以鼻，報以不屑一顧的冷笑。

“你總想著占有，像本能動物只知攫取和掠奪，而我不?！毙荨ね柋群V定不疑地說，“我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死，一個貪生怕死之輩永遠(yuǎn)無法和一個慣于自我毀滅的人拼命，這是亙古以來永恒不變的真理?！?/p>

薩姆厭倦了端坐。“愛讓人猶疑，愛讓人束手束腳?！彼择娴卣f，“事實(shí)是，我從未覺得愛對這個世界有用。沒了愛，世界依然生長。你如此肯定它，把它當(dāng)做你制勝的法寶，那就讓我看看在愛面前你會做出何種選擇。”他起身，躍下花瓣，體型迎風(fēng)見漲，眨眼間就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泰坦巨神。他一呼吸，人類之墻就痙攣，他一跺腳，人類之墻就顫抖，他一張嘴，口中就噴射出無盡災(zāi)厄之風(fēng)，他一伸手，厄運(yùn)就如大山將休·威爾比鎮(zhèn)壓。

時間的汪洋一度潮涌，把二人淹沒。

九、人之死

只有一個，是人世世代代尋找的；

每一處，有時在高峰，有時在世界的深底——

在紛繁的名目中——枉然——它始終隱藏著，

人始終感覺到它——但從未領(lǐng)會。

早就有人找到了自己，他向孩子們透露了

那座秘宮的去路和鑰匙，在親切的神話里。

有幾個為自己破解了答案的簡單密碼，

于是他們竟成了終極之大師。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迷誤磨利了我們的知覺——

那神話終于不再把真理掩蔽。

有福了，誰變得聰慧并不再把世界苦苦思索，

誰渴望從自身求得永恒智慧的寶石。

只有理智的人是真正的煉金術(shù)士——他把一切

化為生命和金子——不再需要煉金藥。

他體內(nèi)神圣的燒瓶熱氣騰騰——國王在他體內(nèi)——

特爾斐也在，他終于領(lǐng)悟了那個：“認(rèn)識你自己！”

有個人成功了——他撩起塞斯女神的面紗——

可是，他看見什么？他看見——奇跡中的奇跡——他自己。

——諾瓦利斯《認(rèn)識你自己》

他們在時間中追逐，一前一后，模糊，隱晦，朦朧，如兩道流光，穿梭于更多的流光之中。三千三百三十三萬道光束變幻，三千三百三十三萬個世界飄搖，過去與未來盡在現(xiàn)在這一刻，可現(xiàn)在又是哪一刻？

當(dāng)下，現(xiàn)實(shí)世界在這時間的河流中反倒成了岸邊蔥蘢生長的野草，一枚晶瑩的露珠在野草鋒利的葉片上凝結(jié)，曲折的光線透過水珠織成一片廣袤無垠的光海，揭露出其中一個秘密——文明對于時間微不足道，像幻景，像戲劇，有會更好，但沒有也無妨。

在長長久久的你追我趕中，嬉戲般的兩道流光時而相交，時而背道而馳，但看似簡單的弧線與光軌，實(shí)際上卻蘊(yùn)含了極其復(fù)雜的對位——休回到20年前薩姆離開太陽系的那一晚，企圖阻止薩姆前往比鄰星；薩姆回到27年休出生那一天，試圖讓懷孕的母親流產(chǎn)。于是，休又回到21世紀(jì)的米卻肯州，懷揣著同樣的惡意謀殺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農(nóng)婦。薩姆必不可能坐以待斃，所以他又逆流而上找到了休的祖輩，嘗試著為其中一代另尋配偶……

從邏輯上來講，一個人的自我之所以存在全賴于諸多不可思議的巧合——只要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出錯，如果你的祖輩遇到的不是你血脈中的配偶，那么你就不存在——但同時，所有的巧合又是必然，正是因?yàn)槟切┳孑呉淮未蔚南嘤?，才誕生出了當(dāng)下這個“自我”而非我們注定無法感知的別的“自我”。

兩道流光，如兩顆環(huán)繞著命運(yùn)的衛(wèi)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仍是原地踏步。兩人試圖改變歷史的行徑以及改變歷史帶來的風(fēng)險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對沖，不斷抵消，永遠(yuǎn)都徒勞，永遠(yuǎn)都是頹然。

于是，他們放棄溯源刺殺，又轉(zhuǎn)入人類史上一個又一個聲勢浩大的戰(zhàn)場。如果薩姆成了希特勒，那他就是斯大林。這一局小勝，代價卻極為慘烈。如果他是拿破侖，那么薩姆就成了威靈頓公爵。這一次對抗使他再次在時間中慘遭流放。后來，他又成了君士坦丁十一世、明英宗朱祁鎮(zhèn)、斯巴達(dá)國王列奧尼達(dá)斯一世，卻一一敗于奧斯曼、瓦剌、波斯軍之手。但有時，他也稍微占據(jù)上風(fēng)。他是英法戰(zhàn)爭中的法蘭西，收回失去的領(lǐng)土，他也是南北戰(zhàn)爭的林肯，瓦解了持續(xù)依舊的黑人奴隸制度。

歷史的軌跡，不受人的意志的干擾，歷史的選擇，往往還是歷史原應(yīng)有的模樣。由于薩姆的強(qiáng)大，絕大部分時候，都是休被薩姆追趕著跑，但他在逃跑的時候仍能做出反擊，以至于在這一過程中，時間未變，世界未變，什么都不曾改變，就好像萬事萬物永遠(yuǎn)都是這副模樣。

他們還在對決，一直都在對決。

十分鐘過去了……

一小時過去了……

一年乃至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也過去了……

他們把所有人類存在的時代都去遍，從過去到未來，又從未來到當(dāng)下，像兩個歷經(jīng)諸多劫難歸來的游子，又重新回到了現(xiàn)在。

現(xiàn)在他們都明白，若是按此情況下去，這場對決毫無意義，改變不了什么，也決定不了什么，因?yàn)樵谶@場溯本求源的大屠殺中，兩人在數(shù)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有著同樣一個野蠻而愚昧的祖先。

在漫長的追逐中，驀地，那兩道流光停下，光芒散去之后，休·威爾比與薩姆·斯賓塞相對而坐，在時間的湍流中盤膝，像兩塊巍然不動的頑石。回到現(xiàn)在，他們都同意不再阻止對方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也同意彼此不再進(jìn)行此類幼稚、可笑卻惡毒的嘗試。

他們決定把勝負(fù)定在最后一次對決之中。

休·威爾比與薩姆·斯賓塞面對著面，眼對著眼，像僧人那樣結(jié)跏趺坐，一動不動，任憑淙淙河水在他們的身下汩汩流過。河水拍打礁石，濺起的水花像一面面鏡子，映射出一張張痛苦凝視的臉。

在他們痛苦凝視的瞬間，一場新的對決悄然展開了。

過去，一千個威嚴(yán)的美洲虎戰(zhàn)士和一千個憤怒的雄鷹戰(zhàn)士，舔著干燥的嘴唇，口中念誦著“生命”、“死亡”與“榮譽(yù)”，齊整整站在頹圮衰敗的祭壇旁，仰望著金字塔頂端躍動的神圣火光，渴慕地觀察著、等待著、雀躍著……

未來，一千個勤快的記者屈膝半蹲，以千奇百態(tài)的身姿和截然不同的角度面向著同樣一座剛落成的大理石雕像，一千臺相機(jī)閃著一千道刺眼的白光，一千道白光下的雕像臉龐時而憂郁，時而自信，在休與薩姆的五官特征間變幻……

現(xiàn)在，一分零九秒過去了……

薩姆·斯賓塞消失。

休·威爾比也消失。

薩姆成了巴爾的摩的毒販，生意在彼時的休·威爾比的緝毒行動中覆滅。毒販走投無路，但仍有東山再起的機(jī)會。可薩姆點(diǎn)燃毒販心中的怒火。于是，他做出報復(fù)，付諸行動，把威爾比的姐姐擄來，對其施加不公的對待。

與此同時，休第二次成了自殺的姐姐，企圖改變她行走的路線，一遍又一遍撥打另一個休·威爾比的電話，向當(dāng)時的自己求助，向當(dāng)時的巴爾的摩警局呼救?？墒?，她的求救永遠(yuǎn)得不到回應(yīng)，因?yàn)閳髲?fù)未落到她身上之前僅是一次毫無根據(jù)的揣測，但報復(fù)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又已太遲。那時的休·威爾比總是對此置之一笑，揚(yáng)言不涉及家人永遠(yuǎn)是黑白兩道的規(guī)矩。她痛恨他的不屑一顧，他也痛恨他的疏忽大意。這不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令人氣惱，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如此自負(fù)如此狂妄。

所以，他在一遍又一遍的輪回中都成了他的姐姐，卻改變不了結(jié)局。他與他的姐姐被薩姆·斯賓塞和那伙毒販一遍又一遍地強(qiáng)奸、侮辱、凌虐……這樣的體驗(yàn)無異于酷刑，可他必須去體驗(yàn)，必須想方設(shè)法去改變。

薩姆·斯賓塞如何吃人？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通過打擊、報復(fù)、掠奪、施虐，薩姆要他精神崩潰，心理變得極度不健全，就像高高的防火墻上開了一個口子，好讓外界的病毒趁虛而入。

有一次，薩姆·斯賓塞對休·威爾比說：“你的姐姐不必遭遇這些，她本可以幸福地活?！彼有χ?，挖苦著，言語刻薄，語氣冷漠，滿是譏諷?！澳阏f愛是你的武器，我說愛讓人束手束腳?，F(xiàn)在，為了讓你證明這一點(diǎn)，我會主動退出，不去干預(yù)。如果你真的愛她，那么就去改變她的結(jié)局?！?/p>

休沉默了好長一會兒?！盃奚潜仨毜?，但我不信你有這么好心?！?/p>

“是的，你也看明白了其中的問題所在了嗎？”薩姆自信十足地笑道，“你覺得自己為什么在這里？為什么在這痛苦的過去與我對峙？因?yàn)槟惴铝舜罅康氖ジ?？不，只要提供藥物，任何人都可以服下圣歌，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參悟時間的變化，并與我對抗?！?/p>

“因?yàn)槲蚁胨?，所以我不惜命?！毙葺p聲說，“我不惜命，并非我天生悲觀抑郁，而是因?yàn)閺哪撤N意義來說，正是我造成了我姐姐的死以及死前遭受的一切侮辱?！?/p>

“那么你仍有機(jī)會改變。”薩姆諄諄誘導(dǎo)道，“你在這里對我為敵，致使我為了對付不得不對那些巴爾的摩的毒販?zhǔn)┘佑绊?。只要我不去操控他們，不勾出他們心中的報?fù)心理，他們與你的家人便相安無事，你的姐姐既不會受辱也不會死。我并不一定要吃了你，你瞧，你的肉體死了就死了，但我們的精神永駐，將是22世紀(jì)誕生的新神?！?/p>

“我的姐姐若還活著，我就失去了強(qiáng)烈的沖動和自我毀滅的欲望?！毙荨ね柋鹊拖骂^，喃喃自語，“這樣一來，我就不會主動去嘗試那藥，也不會去幫著萊拉對付你。我的姐姐不死，我就不會在這里?！?/p>

“你應(yīng)該知道，像萊拉那樣的女人可不簡單?！彼_姆嘆息著，用過來人的語氣勸慰道，“她在利用你，她只是在利用你。她知道你的過去，也知道你心中的傷疤。那個***想讓你去死，想讓你替她賣命，想要你像耶穌那樣上十字架，所以她勾引你，誘惑你，帶著點(diǎn)兒成熟女性的氣質(zhì)與風(fēng)韻，仿佛讓你看到了你的姐姐，仿佛讓你看到了你的另一次救贖?！?/p>

“痛苦就是我的救贖?！毙荨ね柋日f，“就算她利用我，我也無所謂。她想要我死，而我也心甘情愿去死，這沒什么好說的。”

薩姆笑了?！暗绻l(fā)生在你姐姐身上的事情不存在，你就不需要痛苦，也不需要救贖，更不需要萊拉那個***?！?/p>

是啊，這難道是必要的嗎？休·威爾比落寞地心想。他還需要她嗎？或者說，她還對他有用嗎？一直以來，他都置身事外，孤零零飄蕩著，人生像一場不下場的冷眼旁觀，可這一切到了如今還有必要？為這造作的罪孽而活可還有必要？

不，他悲哀地想，沒有必要，毫無必要，從來就沒有救贖，也從來沒有希望，人世間是一個大熔爐，所有人燃盡生命的光焰便同是焦黑的、虛無的、不存在的、無意義的煤炭。

“你只是要我沉默，”休痛苦地說，“像巴爾的摩的那些警察那樣沉默?！?/p>

“從頭到尾，”薩姆惋惜道，“一切事情的起因只是因?yàn)槟悴辉副３殖聊??！?/p>

“可我是無法對眼下的惡行保持沉默的??！”

“所以你就對發(fā)生在你姐姐身上的惡行保持沉默？”薩姆反問道。

“這不一樣……”休茫然回答，“這不一樣，這不一樣呀！這是不一樣的……”

“哪兒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毙荨ね柋戎崃税胩欤罱K頹然點(diǎn)頭。“你吃了我吧，薩姆，你還是吃了我，我是斷然不愿做一個吃人的神茍活的。如你所愿，你確實(shí)擊倒了我，但這不意味著我輸。你要我的身體，那就拿去吧。我沒有妥協(xié)，寧死也不妥協(xié)，寧死也不肯保持沉默?！?/p>

“我知道，我知道?！彼_姆聳動肩膀，語氣像在安撫，“我會吃了你，沉默不該是你考慮的事。我會成為你，替你做出艱難的背德選擇。我會替你沉默，對惡行視而不見，替你開創(chuàng)新的人生?！彼D了頓，認(rèn)真地說，“我會讓你的姐姐完好無損地活下去，這是我對你的承諾。”薩姆溫柔地?fù)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他親吻他的嘴角，還有他的眼角滑落至兩頰的淚珠，就像猶大擁吻耶穌。

時間的河水洶涌流淌，一息過去了，人的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如果人死了，無論愿意或不愿，懺悔和懊惱終將停止，生命會在犧牲中達(dá)成救贖，在混沌的死亡中迎來真正的沉默。

薩姆抱著休，嘴角在哀憐的目光和中倏地裂開。他張開黑洞般的大口，把懷中放棄抵抗的男人吞入腹中。在那之后，他走到河邊，憐憫地、疼惜地、感同身受地看著河中的自己，就好像他已成了那個陰郁的、憂愁的、悲慟的、絕望的、把痛苦當(dāng)作救贖的休，又好像休的意識在他的精神體內(nèi)找到了一處神圣的居所。

人被孤立，人被抹去，像海灘上的一張臉。

上帝死后是人之死。

“不?！蹦菑埬樤谒牡褂爸姓f，“絕不！我們的對抗早已說明，過去的無法撤回?！?/p>

薩姆的身體膨脹起來，像充滿氫氣的氣球，像十月懷胎的婦女。時間之河翻涌，一滴浪花濺在他的肚皮上。此時，此刻，仿佛一根尖銳的針挑破了化膿的傷口，薩姆的皮囊像氣球一般爆裂，無數(shù)份被吞咽至一半和消化至一半的意識像出籠的野獸那般倉皇逃竄。休的意識混在其中，在薩姆忙著吸納意識的時候，借機(jī)鉆進(jìn)河中。

“迭戈！”休·威爾比大喊，“迭戈！迭戈！”他進(jìn)到一片冰藍(lán)色的空間，世界由無窮無盡的1和0組成。

回到現(xiàn)在，躺在金字塔上層的仿生人睜開了眼睛，感覺自己的機(jī)械身軀多了一個宿主。那份意識是強(qiáng)制加載進(jìn)去的?！笆悄銌?？”俊美的仿生人問道，“休·威爾比，是你嗎？我感覺得到你?！?/p>

“是我?！毙荽舐曊f，“薩姆要跟過來了，但他不會進(jìn)你的身體?？熳屓R拉離開這里，我不是他的對手，只能拖延片刻，阻止不了他?！?/p>

“萊拉已經(jīng)離開了?！钡?180平靜地說，“她不會留下來等結(jié)果。有件事是你不知道的，卻是我和她一起計(jì)劃的?！?/p>

休愣了一下，沉默了一小會兒，忽地笑了?！翱磥砟愫退矞?zhǔn)備了殺手锏，對嗎？”

“是的，我們不認(rèn)為你能抗衡薩姆?！钡杲忉尩?，“不管我們成功與否，這座在歷史云煙中屹立不倒的金字塔將被炸毀，我們都會被活埋。在那之后，警察會拉起警戒線。這是一場有預(yù)謀聯(lián)合行動，萊拉只是利用你對付她的外星怪物丈夫。你的上司艾登·霍夫曼已安排好飛船和機(jī)器人，把這座監(jiān)獄送入太空?！?/p>

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好吧，”他嘆了一口氣，“可惜了這座金字塔，人類文明的遺跡最終還是毀于人類文明手中?！?/p>

“你做好準(zhǔn)備了嗎？”迭戈-180輕聲問道。

“當(dāng)然，你都不知道我為這天準(zhǔn)備了多久?！毙荨ね柋嚷柫寺柤纭?/p>

“多久？”

“從人直立行走那天起，從人學(xué)會生火以及使用工具那天起，”休咧嘴一笑，笑容格外哀傷，“最重要的是，從我姐姐死的那一天起，我已等待許久……?！?/p>

“等待什么？”

“等待死亡降臨，沉默到來?！?/p>

（完）

編者按

關(guān)于時間旅行，有很多種寫法，但是初看這個故事時，你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關(guān)于時間的故事。陌生而充滿細(xì)節(jié)的異國城市，曾經(jīng)前途無限卻遭遇沉淪的下層警察男主，離奇的犯罪組織和神秘的藥物作用……無行者的小說頗有菲利普·迪克的韻味，當(dāng)人物最終以幻覺的方式踏上時間因果的輪回，我們似乎也看到了這些人物固有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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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大都會》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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