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著嚴(yán)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

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fēng)吹進(jìn)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變化好多。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jìn)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

家人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嘮叨些家務(wù)事。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弊婺刚f。

“是的?！?/p>

“還有華強(qiáng)，以前遇到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p>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圖畫來：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

?想到西瓜，我便接著想起了華強(qiáng)。見他時在夏天，干瘦的圓臉，薄薄的頭發(fā)，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華強(qiáng)是父親帶我去一個遠(yuǎn)親家探親時認(rèn)識的，他很活潑，帶我到處玩，當(dāng)我是最好的玩伴。那時每日爬山頭，抓螃蟹，釣?zāi)圉q，不在乎衣服干不干凈，只記得每日都很高興。

夏日，夜晚總是小孩最活躍的時候，不見聒噪的蟬叫，到處都有活剝亂跳的小蟲子。

“晚上我們?nèi)ス芪鞴习?，我先去，你后來?！?br>“管賊嗎？”
“不是，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所謂刺猹的是怎么一一回事——便是現(xiàn)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很兇猛。
“它不咬人么？”
“它不僅咬人，還會糊弄人，它們把西瓜啃個窟窿，再把泥巴灌進(jìn)去，一個爛西瓜都有十斤重呢?！?/p>

“儂打得過么？”

“不怕，有胡叉呢。”
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他便騎著摩托前往瓜地。

等我到時，他便給我講了刺猹的事。

“到了瓜地，我便看見猹了，我叫到，這瓜要賣兩塊一斤嘞，你吃得起么？那猹卻聽不明白，又來了兩只，當(dāng)著我啃瓜，并不怕人。我早料到，便去取了胡叉，氣道：“你們把生瓜蛋子都吃了，我和二喜吃啥？”那畜生很伶俐，見我怒氣沖過去，并不逃走，反倒向我奔來，打算跳起來咬我，我手捏一柄鋼叉，向最肥的那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身一扭，慢慢倒下了，其余兩匹滋滋滋的叫著，也被我揮舞著胡叉嚇跑了?！?/p>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jīng)歷，我先前單知道水果店里出賣的肯定是熟瓜了。見他活龍活現(xiàn)地比劃，我便歡快地叫道：“華強(qiáng)，華強(qiáng)。”

華強(qiáng)巡視一圈，便也口渴了，接著便摘了個西瓜，和我吃。吃著甜甜的瓜，我想著這瓜要是金子做的就好了，便只需買來瓜，不用傷一條畜生的性命了。

可惜暑假過去了，我須回家里去，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但終于被父親帶走了。只在海邊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他在那里，后來，從此沒有再見面。

此次回來，并沒有遇見華強(qiáng)，聽說他也在外掙錢，也好幾年未回來了。

休假的日子臨近，我也便乘船別去。

老屋離我愈遠(yuǎn)了。

故鄉(xiāng)的山水也都漸漸遠(yuǎn)離了我，

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

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

夜色降臨，周圍嘈雜的聲音漸漸消失，望著窗外，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圖片來自唐民皓創(chuàng)作的《魯迅文學(xué)影像作品》之故鄉(xiāng)繪本。

內(nèi)容改編自魯迅《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