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相遇」。

居住在小漁村的主人公，救了一個從海上漂來的外國人。此人聲稱他能夠操縱記憶，讓人們在幻覺中體驗別人的人生，流連忘返，以至于忘記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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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队洃洸妒帧肥珍浻凇爸衅苹眉炎鲄矔た苹脛≡合盗小薄段磥硗隆?，《匯流》收錄于同系列《未然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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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王

全文約18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6分鐘

多年后，當(dāng)我站在棄置的墓園中心，記憶商人阿瑪多·卡里略·富恩特斯突然出現(xiàn)在午后兩點令人昏昏欲睡的日光下；在凋敝的廢墟中，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露出了感傷的微笑。我看著他，知曉再過不久，天上便有直升機到來，那時我將不得不扣動扳機，送我的老朋友走上最后一程。然而，遠(yuǎn)在那之前，我知道我們至少還有半個小時，這點時間足以敘舊。

阿瑪多·卡里略·富恩特斯并不是歷史上那個阿瑪多·卡里略·富恩特斯，憑借著對死亡作出的精確預(yù)感，他來到這里，對我的呼喚做出回應(yīng)。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老朋友在容貌和性情上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第一時間，我看到他的時候，陽光穿透碎裂的玻璃，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神飄散在午后兩點蒙塵的光線中，憂郁得令人心碎。十多年前，阿瑪多大笑著，從警察設(shè)下的天羅地網(wǎng)中飛馳而去時，可不是這樣子的。那時，我才剛剛步入青春期，毋寧說，還是個孩子。可是現(xiàn)在，我長大了，他老了；只有在談話的過程中，他于平淡的敘述中透露出的思想和見解，才讓我知道他還是過去的那個他：瀟灑，浪蕩，游刃有余，盡顯重壓下的優(yōu)雅。

我問他：“你去過她的墓地了嗎？”

“沒呢?！卑敹嗾f，“我已經(jīng)把她忘了?！?/p>

我知道他在撒謊。倘若不是如此，他便不會回到這里，更不會這般回答?？诳诼暵曊f自己忘了的人，一般都沒忘。可他說這話時，是當(dāng)著我的面說的。我的手里拿著槍，槍口黑洞洞的，對著他。我不知道他怎敢如此大膽，哪怕是死亡也要戲耍。平心而論，我認(rèn)為阿瑪多是想激怒我，逼迫我開槍，以此贖罪；又或者，死亡總是在出乎預(yù)料的時刻到來，對他來說，當(dāng)時死亡降臨時，也許將命運交付于一雙比較溫柔的手，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從來不知道阿瑪多是怎么想的，正如十多年前的那個盛夏，我站在船上看著他的后背，山一樣高大，卻沒想過時間會流逝，山會崩塌，人會老會死，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阿瑪多老了。我們之間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但一切伴隨著姐姐的死一同消逝了。阿瑪多從未考慮過我的感受，從未站在一個孩子的視角看待這件事。我請他進入我的記憶，代入我的視角，回憶當(dāng)年他所做的一切。

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受厄爾尼諾事件影響，天氣異常炎熱，我們這些孩子都喜歡到水里去，一直游到母親在村頭喊我們吃飯。每到那個時候，我總是最后一個上岸的，因為沒有母親。一般我都是等其他孩子走光了，沒人陪我玩了，再走不遲。阿瑪多來的前一天夜里，一場大雨突如其來。半夜雨停了。等到我們醒來，土地早在太陽的曝曬下變得干燥堅硬。往常，人們這時候早到魚市去了，或窩在鄰居家打麻將，可這會兒，大伙兒都睡眼惺忪的，站在門口議論昨夜于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巨響——

“你們聽見了嗎？”

“聽見了?！?/p>

“是地震嗎？”

“不太像。”

“雨聲太大了。”

“聽起來倒像是有什么東西爆炸。”

“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p>

“我也覺得是夢?！?/p>

“可大家不能做同一個夢吧？”

人們七嘴八舌，不是為了弄明白昨夜發(fā)生了什么，僅僅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一俟村里有事發(fā)生，你醒來，跨過門檻，準(zhǔn)能看見村民們無所事事，各自倚在各自的門邊，不是在高談闊論，就是在低聲耳語；他們?nèi)家粋€樣，男人和女人，老嫗和新婦，有時是在背地里說誰壞話，有時是聊聊家常，要是碰上什么怪事，那就更好了——我的家鄉(xiāng)在海邊，村里很少有新鮮事，因此每逢一丁點兒異動，總是值得熱烈討論半天的。那一天早上，當(dāng)我迷迷糊糊地醒來，看到的正是這么一幅平淡而微不足道的畫面：陽光穿過方方正正的門框，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明黃的色塊；我的姐姐蹲在灶邊搖煤氣罐，整個人縮成陰影中的一個符號，她的靜默與門外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昨天傍晚，我和小伙伴們分別的時候，約好今天下午再到海邊去。其中一個孩子，手工了得——他的爺爺是個木匠，從小便教他如何用木頭造船——年歲也與我相仿——差不多都在十四五歲左右——他答應(yīng)我們，要把他做的小船模型放到大海里試試，前提是我能把姐姐叫來。我們聽了都很期待。一大清早起來，吃完早飯，我便纏著姐姐，叫她下午和我一起去海邊看看，因為有小船。

“是屬于我們自己的小船。”我解釋道，“大家都想讓你命名，因為我們都覺得你是最好看的。”

“多大的船呀？”

我伸出右手，攤開手掌。

“這么大?！?/p>

“那離真正的船還遠(yuǎn)著呢?！笨次矣行┦盅a充道，“不過也很了不得了?！?/p>

姐姐告訴我，等我們這群孩子有真正的大船時，再喊她出海吧，因為她不會游泳，而且下午還得去碼頭修補漁網(wǎng)呢，一小時大概能賺十五塊錢。我們這些孩子給不了她十五塊錢，下午的時候只好光著膀子泡在水里，寂寞地對著小船吐泡泡。他們對我很失望，覺得是我欺騙了大家。我很不高興，只好真的行騙，撒謊說姐姐雖然沒來，但為這艘船起了名字，就叫愛美麗。直到這時，他們才開心起來。其實我這么說也并非空口無憑，因為前段時間，中央六套播放讓-皮埃爾·熱內(nèi)的《天使愛美麗》，姐姐說這是她最喜歡的電影。我們又玩到了一塊兒。那個造船的孩子告訴我，他在小船模型的底部加裝了一個四驅(qū)賽車的馬達，這樣一來，船便可在水里游動，但要是遇上大風(fēng)大浪，船艙進了水，馬達一燒準(zhǔn)要拋錨。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烈日下，海水猛地掀起一個巨浪，沖走了小船。我們不得不潛進水里，在附近海域搜尋它的蹤跡。這時，不遠(yuǎn)處的一個孩子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便揮著手沖我們叫喊。我們游了過去；起初，還以為那是一條大魚，肚皮翻了過來；后來，游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上半身緊緊扒拉在木板上，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樣。我們抓著那塊木板，把他拖上岸。有個孩子說：“這是一個外國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他的膚色有些深，頭發(fā)也黑黑的，看上去倒不像是歐洲人。男人還沒死。又有個孩子說：“我們應(yīng)該叫大人過來看看?！钡覀冋l也沒動，因為我們都覺得自己已不是小孩。也許，正是這種強烈的想要擺脫孩子身份并且早日長大的愿望，反而大大強化了我們那孩子般天真無邪的勇氣，不知是誰偷偷用腳踢了那個男人一下，他便從昏迷的狀態(tài)中驚醒，翻過身來，對著泥沙嘔出水來。他這一動，帶有某種神經(jīng)抽搐的性質(zhì)，一下子把孩子們都嚇走了。唯有我，這個習(xí)慣在最后一個離去的孩子，還來不及走，便被那個男人留下。

“這里是哪兒？”他抓著我的腳說。

我不安地扭了扭，但感覺自己的左腳被鉗住，只好回答道：

“海邊。”

男人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但也沒松手。他用另一只手從懷里摸出那只失蹤的小船，用很流利的中文問道：“這是你的嗎？”我說，是。他便松開手，把船交給我；然后，趁我觀察那艘小船時，站了起來。當(dāng)時，太陽在他側(cè)后方落下，而他面朝大海，臉龐由此蒙上一層背光的陰影，顯得模糊而可怕。我不是想說阿瑪多究竟有多高，也有可能是我當(dāng)時太矮，但在我的記憶中，阿瑪多一直都像一座笨拙移動的大山：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站起來的那一瞬，簡直是個巨人。然而，時隔多年，站在墓園中心，我再見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意外矮小。也許是當(dāng)時他給我的沖擊太過深刻，以至于這么多年來，我閉上眼睛仍能回憶起當(dāng)年那個下午，他站在太陽底下，恐怖的影子沿著海岸線拉得老長老長。

這個男人告訴我，他來自遙遠(yuǎn)的美洲大陸，是一名志向遠(yuǎn)大的自由飛行員，飛機在附近的海域不幸墜落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dāng)時一定是傻到家了，才會聽信阿瑪多的鬼話。不過，他這話雖漏洞百出，但放到今天，卻有了諷刺的意味。你瞧，真相是這樣的：在我遇見阿瑪多的那一年，他已是國際上臭名昭著的走私犯；所謂的崇高理想，指的是把自己的業(yè)務(wù)拓展到全球各地。人的喜怒哀樂，對應(yīng)著他的每一筆業(yè)務(wù)：富人們活了太多年，有太多無用的歡樂可以割舍，阿瑪多便去找他們的家庭醫(yī)生，復(fù)制成許多份，以極低的價格分銷給大眾；窮人們蠅營狗茍了一輩子，有太多可以放不下的痛苦，阿瑪多便去垃圾處理廠，低價回購那些被閹割的記憶，將這些創(chuàng)傷體驗炮制成絕佳的素材，賣給好萊塢或是任何有需要它們的人群。一切有關(guān)記憶的買賣，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非法的。起先，人們發(fā)明了記憶手術(shù)，是為了治療抑郁癥患者，修補他們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后來，這項手術(shù)漸漸演變?yōu)橐环N構(gòu)建健全人格的手段，當(dāng)記憶蒙上令人不快的陰影，人們的選擇不是去壓抑它或否定它，而是閹割它。阿瑪多來的那一年，飛機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他人的記憶；他在臺灣海峽上空不幸被點防御陣列擊落，飛機在一座小島上迫降。可笑的是，那些日子里，也許是受宮崎駿的電影《紅豬》影響，我一直把他當(dāng)成那種波魯克?羅梭式的英雄人物，甚至幻想有朝一日，我們能共同翱翔于蔚藍的大海上空。

在那片承載了兒時無數(shù)歡樂的海灘上，沙子的溫度正在退卻。太陽滑下山了。阿瑪多的影子不再嚇人。打從他告訴我自己是一個飛行員后，我便熱情地發(fā)出邀請，希望他能到家里坐坐。但阿瑪多拒絕了。他說自己有地方可去，不過明天我們倒是可以再見面。明天幾點，我問。他沒說，只一個勁兒盯著我手里的小船看。我告訴他，這船是我親手做的，不能給他。阿瑪多看起來有些驚訝。他問道：

“你會造船？”

“當(dāng)然?！?/p>

“如果我給你足夠的材料，你能造一艘大船嗎？”

我說不行，因為大船光用馬達可跑不動。如果阿瑪多接著問下去，我準(zhǔn)要露餡。于是我馬上又補充道，我只會一些小巧的手工活兒，真正的大船只有真正的木匠才造得出來。幸運的是，我們村里就有不少造船匠。

“如果有他們的幫助，事情想必會順利得多?！卑敹嗾f，“可我不需要他們。我需要的是你。明天下午你還能來這兒找我嗎？我可以教你如何建造一艘大船。不過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p>

我自然是興奮地答應(yīng)了，并且拍著胸脯，大言不慚地告訴他，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然而，當(dāng)天晚上，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告訴姐姐。因為當(dāng)時姐姐氣壞了。以往，我要是在外面玩太久，回家晚了，她準(zhǔn)揍我；這一天她必然還要揍我，但我在她找來衣架前，便大聲說自己是做好事去了。

“什么好事呀？”姐姐笑瞇瞇地問道。

“我救了一個人?！蔽艺f。

“那人在哪兒呢？”

“他走啦，但我們約好了明天見面。”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見他嗎？”

“不行?！?/p>

“為什么？”

“因為他只和我見面，不想見其他人。”

最終，為了保守秘密，我還是挨了揍。姐姐用衣架打我，痛得我跳了起來，大喊道：“我都十四歲啦，不準(zhǔn)打我！”但姐姐還是揍我。她一邊哭一邊說：“打你不是因為你回家晚，而是因為你撒謊。”印象中，我從未見過姐姐生氣，也從沒見過她掉一滴眼淚，哪怕是母親死的那天，她站在床邊，牽著我的手，也只是說：“媽媽現(xiàn)在走了?！笨涩F(xiàn)在，姐姐卻哭了。她哭完之后，拉著我走到爸媽的遺像下，燒了柱香，又拜了拜菩薩和土地公。相框中父母的臉很陌生，有關(guān)他們的記憶被刪除了，因此從不感到難過。姐姐默默地哭。她要我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出人頭地。我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出人頭地。她還在哭，但看上去好受不少。我很驚訝，也很不高興，倒不是因為她誤解了我，而是見不得她掉眼淚。我沒有撒謊，保守秘密也不是為了海灘上的那個男人，而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姐姐說，等我有真正的大船了，再喊她出海吧，因為她下午還得去碼頭修補漁網(wǎng)呢，一小時大概能賺十五塊錢。如果我真能造出一艘大船，就能帶姐姐出海，還能賺好多好多的錢，這樣姐姐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等我真的造出一艘大船，那這船就叫愛美麗號，姐姐一定會很高興的。

當(dāng)天晚上，我和小伙伴們一起去爬墻頭時，心里想的還是這件事。他們向我問起下午那個男人的故事，我騙他們說自己也跑掉了。孩子們都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那個木匠的孫子還在為那艘丟失的小船模型傷心呢。不過，很快，屋里的燈亮了，我們都忘了這事兒。在朦朧的月色遮掩下，村里俏寡婦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后。窗戶是用毛玻璃做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透著那昏黃的燈光，窗戶上那美麗而孤獨的影子像一出皮影戲似的，輕輕搖動。我們看見寡婦脫去了單薄的衣物，欣賞著她那曼妙而無限神秘的身體輪廓。寡婦在哼歌，美卻是短暫的，氤氳的水霧抹去了窗戶上的剪影。于是我們閉上了眼睛，聽著嘩啦嘩啦的水聲，還有憂傷的寂寞的歌謠，感到身體里青春的靈魂快慰得直哆嗦。

第二天中午，一吃完飯，我便跑去海邊。大海茫無涯際，海水里有幾個翻騰的小黑點；偶爾地，也會其他人從遠(yuǎn)處跑來，一邊踉蹌一邊脫去外衣，如魚一般躍入大海。灣區(qū)的礁石上坐著一個寂寞海釣的老人。我四下搜尋，找不到阿瑪多，便踱過去，伸長脖子問道：“你在釣什么呀？”老人身邊放著一個藍色的水桶，里面空空如也。他看上去不像個釣魚的，要不就是技術(shù)太差。從那只握著釣竿，紋絲不動的手上，我看見的是恒久不變的耐心和超乎尋常的毅力。他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然后，抓住一個附近無人的時機，他一把掀起自己的帽子。我驚喜地認(rèn)出，這個老人正是喬裝打扮的阿瑪多。顯然，他為我的到來感到高興，但他的警惕卻不因此減少半分。我保守了我們之間的秘密，像個男子漢一樣。作為對我信守諾言的嘉獎，阿瑪多說要帶我去他的藏身處，在那兒我可以學(xué)會如何建造大船。

“你會游泳嗎？”他問。

我提醒他：“別忘了是誰把你從海里救起來的?！?/p>

他意識到這一點，也跟著笑了。

“那你可以游多遠(yuǎn)？”

“很遠(yuǎn)很遠(yuǎn)。沒試過。”我說，“我可以在海里泡一下午，游累了就躺在水上?！?/p>

阿瑪多笑得更開心了。他遞給我一個防水塑料袋，讓我把衣服脫下來丟到里面，這樣等下上了岸仍有干凈的衣服可以穿。然后，我們先后跳進水里，由他帶路，在大海中暢快地游著。阿瑪多游得又快又好，我猜他一定也是在海邊長大的。我們在水里面待了大概一個多小時：起先，只是像普通的游泳愛好者一樣，在附近的水域來回轉(zhuǎn)悠；后來，我們開始潛水，每一次上浮，都離沙灘越來越遠(yuǎn)。阿瑪多的手里一直抓著那個透明的塑料袋，在碧綠色的水中，揉成團的衣物猶如一個彩色的航標(biāo)，指引著我前進。不知過了多久，我們開始進入一片神秘的區(qū)域，這兒已聽不見沙灘上人們的歡笑，視線同樣被高大的礁石遮擋。阿瑪多說，快到了。我們奮力游著，終于上了岸。這是另一片海灣，隱藏在巨大礁石形成的天然巖洞中。陽光從這個巖洞的頂部灑下，照得沙灘上那架失事的飛機閃閃發(fā)光。

我不喜旅游，也很少離家。當(dāng)其他孩子的父母帶著他們外出去玩的時候，我總是待在家里，看著姐姐修補漁網(wǎng)，或者一個人在門口看螞蟻搬家。我是上了大學(xué)才坐上飛機的。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人的創(chuàng)造力是如此之大，竟可以使這么一個龐然大物飛上天際。當(dāng)飛機在天上飛的時候，它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當(dāng)阿瑪多站在那架墜毀的飛機旁，對我說這是他的飛機時，我只覺得那是一具死去的生物的尸體，正如擱淺的鯨魚、墳?zāi)估锏暮」?，彌漫著一種悲哀。因此，當(dāng)阿瑪多說，他不僅要教我造船，還要教我修飛機的時候，這話不啻于要教死人復(fù)生，大大超出了我的預(yù)期。

我們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有適當(dāng)?shù)牟牧?，還是可以創(chuàng)造世界。阿瑪多在折斷的機翼下站著，陽光從頭頂灑下，投下一片陰影。他在一箱箱的物資中搜尋著，片刻后，捏著一枚集成芯片，猛地大叫：“找到了！”我印象中最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是他請我靠著箱子坐好，并給我戴上一個奇怪的頭盔；重點不是頭盔，而是他從箱子里找到的東西。當(dāng)阿瑪多把那枚芯片嵌入頭盔上的凹槽時，我睡著了，做了一個漫長且無聊的夢：夢中，我是一個造船匠，每天拿著錘子敲敲打打，到了后來，這些無限重復(fù)的動作和步驟，幾乎已成一種條件反射。醒來后，我當(dāng)即用樹枝在地上畫下小船的草圖，眼前似乎已遇見船的模樣。

阿瑪多告訴我，這是一種學(xué)習(xí)型的記憶水晶，通過模擬訓(xùn)練，能使人在短時間內(nèi)掌握一門手藝。從未有一刻如今天這般，令我感到學(xué)習(xí)是一件輕松的事；除了夢的過程本身是枯燥的，幾乎不需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好的東西不受推廣，可能是成本太高了吧，要不就是有什么隱患。我告訴阿瑪多：

“要是它流行開了，我就可以不用去學(xué)校上課啦?！?/p>

阿瑪多聽了卻很嚴(yán)肅，他警告我說：

“成本不是問題，但它的特性注定只能供給給小部分人使用。學(xué)校教給你的是思考和學(xué)習(xí)的能力，而不僅是知識。如果人人都依賴它，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將止步不前。”

我從未見過阿瑪多如此認(rèn)真，哪怕后來也沒有。現(xiàn)在想來，這話由他說出來當(dāng)然是可笑的，畢竟他本身正是這一行業(yè)最大的走私犯。可以說，如果沒有阿瑪多，也許記憶水晶的受益者要少上一大半呢。然而，在后來的無數(shù)日子里，回憶起這一天，思索著阿瑪多的話，我也逐漸明白，那時他向我發(fā)出的警告，不是出于一個商人或走私犯的身份，而是基于那段時間我們快速建立起的友誼。我終于悲傷地看見，阿瑪多正如那些無藥可救的癮君子，盡管勸說他人遠(yuǎn)離毒品，自己卻走上了不歸路。這類記憶水晶會給人帶來諸多后遺癥：長期依賴學(xué)習(xí)型的記憶植入，將破壞人的理解能力——所謂理解能力，是指一個人對事物乃至對知識的理解的一種記憶能力。后來的阿瑪多，據(jù)說已無法建立和調(diào)整新的認(rèn)知結(jié)構(gòu)，更遑論舉一反三。當(dāng)他看書時，文字就像水一樣流進他的雙眼，卻不經(jīng)過大腦；誠然，他可以背出一篇優(yōu)美的文章，卻不知自己口中蹦出的究竟是什么。除此之外，還有一類記憶水晶，提供的是完美的感官體驗——對某些意志力薄弱的人來說，這種記憶制造的幻象具備一定的成癮性；久而久之，這類人容易活在幻想當(dāng)中，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

那天傍晚，我們圍著篝火烤魚吃。方才，我用樹枝在沙灘上列出清單，說明自己需要哪些造船的材料。阿瑪多說：“得先有船，然后才能把修飛機的物件運到這座島上。造船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總是能完成的。但要是談到修飛機，光是我們這點人手可不夠。要讓飛機浮在云層中，可不比要讓船浮在大海上容易?！碑?dāng)時，夕陽西下，天空像是被點燃了，暖紅色的霞光映在他的眼中，顯得詭秘。我開始感到無聊，便纏著他給我講個故事。阿瑪多還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有一群孩子，得到一條劃艇，卻沒有可以劃船的海灣；為此，他們打碎了家里的燈泡，光便像水一樣流淌；故事的最后，整座房子都被光淹沒了，孩子們溺死了，只有媽媽養(yǎng)的小魚活了下來。這個故事是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所作的，阿瑪多把它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晌乙牭牟皇沁@種故事，我要的是一些有趣的東西。于是，阿瑪多跟我說起了一個笑話：在二十世紀(jì)后半葉，有一個和他同名的墨西哥毒梟，通過飛機運送毒品，故而被稱為“天空之王”。有一天，他暴露了，照片被刊登在電視上。這個阿瑪多害怕了，便要醫(yī)生給他做整容手術(shù)。不幸的是，他最后沒有死在緝毒警察的槍口下，而是死在手術(shù)臺上。

我聽了大笑起來，阿瑪多也跟著樂了。但他的表情很快又變得嚴(yán)肅。阿瑪多告訴我，他的業(yè)務(wù)模式，正是從另一個阿瑪多的銷售網(wǎng)絡(luò)中學(xué)到的。他最后評論道：“要是哪一天我不走運了，也不要屈辱地死在手術(shù)臺上?！辈贿h(yuǎn)處，浪花拍打礁石。他說到了我該回家的時候了；然后站起來，走進淺灘，膝蓋沒入水中。這是十四歲那年夏初的一個傍晚，我們并肩站在海邊，望著夕陽都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便深感不甘，決心為自己的將來做點什么。我對阿瑪多說，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日復(fù)一日，循環(huán)往復(fù)，無險可冒的世界可太無聊了。阿瑪多什么也沒說，我又接著說道，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冒險就好了。

阿瑪多這才轉(zhuǎn)身，似乎有所觸動。

“你喜歡冒險嗎？”

“喜歡。”

阿瑪多說：“有一種鳥，沒有雙腳，它只能在天上不停地飛著，飛累了就睡在風(fēng)中。這種鳥只有死后才會墜向大地。這就是冒險者的生活。”

我們決定冒一次險。根據(jù)阿瑪多收集到的材料，我們造了一艘小船，用來運送物資。與此同時，阿瑪多正式造訪了我們的村子。當(dāng)時他扮成一個游客，本以為會受到全村人的熱情款待，沒想到卻遭遇冷落。那天是星期六。起先，人們對待阿瑪多，就像看待一個從未見過的妖魔，說他是蠱惑人心的洋鬼子。當(dāng)他在村頭的廣場上搭起帳篷，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時候，人們出乎意料地不待見他。一整個上午，沒有人走進他的帳篷，也無人對他實現(xiàn)愿望的能力感興趣，甚至有人向他的帳篷扔石頭。阿瑪多為此感到著急。當(dāng)天下午，他讓我找?guī)讉€信得過的小伙伴，去村里宣揚魔術(shù)師使人愿望成真的故事。很快，這個村民們眼中的洋鬼子，憑借流利的中文、精巧的禮物和驚人的冒險故事征服了他們，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討論的對象。第二天一大早，我從睡夢中醒來，便聽見人們提起國外來的魔術(shù)師的故事。我起床的時候，姐姐一如往常，正在灶邊煮飯。前些天這時候，她都會嘀咕著煤氣罐漲價了，得一百二一罐呢，比前段時間貴了十塊錢；今天她卻心不在焉，并沒有盤算著家中開銷，而是時不時望著門外經(jīng)過的路人出神。我走過去的時候，姐姐嚇了一跳。后來我們一起坐著吃早飯，她突然對我說：“你聽說了嗎？村里來了個外國魔術(shù)師，據(jù)說只要你為他工作一天。就能滿足你的一個愿望?！蔽倚α恕０敹嗖挪皇鞘裁茨g(shù)師，他只是一個兜售記憶的商人。我問姐姐：“你的愿望是什么呀？”姐姐說還沒想好，但等她站到那個魔術(shù)師前的時候，她一定會想出來的。我心中竊笑，同時為自己和阿瑪多的友誼感到驕傲。

當(dāng)天下午，姐姐不見了。我到村頭的廣場上去。很久以前，這里曾是村里的露天電影院；每年夏天，全村的村民都會聚在這里，他們坐在小板凳上，嗑著瓜子聊著天，手中的扇子扇出一道道清涼的風(fēng)。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露天電影院便被廢棄了。時隔多年，它再度熱鬧起來，卻是因為阿瑪多在這兒搭了個小帳篷。一個進去了，另一個出來了，人們在這個小帳篷前排起了長龍，進去的人將信將疑，出來后卻笑容滿面。絕大部分人，都是滿意的。僅有一小部分貪心的，出來時愁眉苦臉。當(dāng)別人問他許了什么愿望時，他說：“我的愿望是可以許一千個愿望?！边@類愿望理所當(dāng)然是不能實現(xiàn)的，甚至浪費了一次寶貴的許愿機會。不過阿瑪多說，每個人每天都可以來他這里許一次愿，每一次都得獻出一天的工作時間。那個時節(jié)，正值沿海地區(qū)的禁漁期。好在漁民們都不用出海工作，才有這么多的閑暇時間來償還他們欠下的勞動債務(wù)。

我在這些等待許愿的人群中找到了姐姐；到她進去的時候，已是黃昏。姐姐讓我在外面等待，因為我還太小了，應(yīng)該好好讀書，而不是去替別人工作。我告訴她，這是暑假，我有權(quán)支配自己的假期。但姐姐堅決不肯。后來我才明白，姐姐當(dāng)時是出于羞澀才這么做的。她沒辦法在我的注視下，說出自己那難以啟齒的愿望，只是她恐怕永遠(yuǎn)也想不到，早在那之前，我和阿瑪多便是一伙的了。

片刻后，姐姐出來了。她牽著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說：

“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這真的是一個奇跡。”

晚上，當(dāng)阿瑪多在帳篷里統(tǒng)計這一天里招募到的人數(shù)時，我悄悄溜了進去。他一見到我，便咧開嘴笑，說是事情的發(fā)展遠(yuǎn)比他預(yù)期的還要順利。我并不知道阿瑪多是用什么方法實現(xiàn)人們的愿望，也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奇跡真實與否，但我猜，這和他展示給我的那些記憶水晶逃脫不了干系。于是我懇求他向我講述其中的秘密，若是肯答應(yīng)，便帶他去一個好地方。阿瑪多顯然不相信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好地方，但拗不過我，只好點頭同意了。時機成熟了，我本想向阿瑪多引見我的玩伴，他們一定能向他提供幫助。遺憾的是，那群孩子逃走了——當(dāng)時他們趴在墻頭上，一見到有大人過來，便嚇得落荒而逃。我只好獨自爬上墻頭，請阿瑪多也坐上來。當(dāng)月光灑進院子，墻另一邊的世界向我們展示了它的朦朧美。我獻寶似的向阿瑪多分享那不屬于我的曼妙之物，不是想討他歡心，而是出于一種對未知生活的向往。他就是那種未知世界的化身，而浴室窗戶上那模糊而有限的側(cè)影，正是我們這平凡一生的寫照。阿瑪多很高興，盡管我也能感覺得到，他對我獻上的美麗圖景并不感興趣?！斑@是只有青春期的孩子才能體會到的美了?！彼麑ξ艺f，“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壓抑不住荷爾蒙的沖動，無限幻想著異性身體里的秘密。但現(xiàn)在，這個秘密對我來說，已經(jīng)被窮盡了，像一個干涸的泉源，不再吸引人前去想象、探索。”不過，他還是感謝我，因為在恍惚中，他重溫了那種朦朧而苦澀的美。作為回報，他講述了自己的秘密：白天用來滿足人們愿望的手段，是一種感官體驗型的記憶水晶，正如安徒生童話里講的那樣，火柴擦亮了小女孩的夢。

“你想試試嗎？”阿瑪多問。

“可以嗎？”

“當(dāng)然?！彼f，“每個孩子都有長大的一刻。這一刻對你來說，正是今晚?！?/p>

我們回到了他的帳篷。他讓我戴上了頭盔，正如上次那樣，把一份記憶載入我的大腦。在那一瞬，我好像做夢，夢見一種窮奢極欲的生活，變成一個貪嘴而精致的富人——整整十多年，我都在溫柔鄉(xiāng)里醒來，享受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任憑自己在酒池肉林中糜爛；我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淫亂不堪了，盡管在夢中我度過的第一個晚上，精神上是緊張的、恐懼的，被女性身上強烈的荷爾蒙的味道嚇得瑟瑟發(fā)抖，但我所依附的這個男人，卻是熟稔而老道的，想來已縱橫情場多年。醒來后，阿瑪多告訴我，這是歐洲某個小國國王的人生，他的生命和我們的沒什么不同，但他的生活卻凌駕在我們之上，無論是對異性床伴還是同性好友，都充斥著權(quán)力帶來的完美控制感，這不公平。這的確不公平。越是體驗到這種生活，與我們當(dāng)下的生活進行對比，便越覺得失落，相信世界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來什么也不做，就站在我們一輩子難以企及的高峰。人們都被侵蝕了，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這位國王，他可以肆意凌辱女性，也可以責(zé)備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人，甚至可以把自己的過錯推到他人身上。他充滿了控制欲，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內(nèi)心是一片權(quán)力的真空，在某些夜晚，某些時刻，他沒有一個足以交付內(nèi)心的人，于是他比我們?nèi)魏稳硕几庸陋?。我們?dāng)然不會同情他，他也不需要我們同情，因為人人都向往著他的生活，而他的煩惱已經(jīng)勝過世間絕大數(shù)煩惱。阿瑪多說，他的記憶水晶，正是唯一一種能勉強消除這種不公平的手段。最后，他又給了我一份最獨特的記憶，那是從阿瑪多自身的經(jīng)歷中提取出來的。我看見，自己是一個在卡塔赫納長大的孩子，從毒梟的血腥統(tǒng)治和游擊隊的槍林彈雨中掙脫出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在世間流浪——漫無目的地漂游；后來，我長大了，遇見一位溫柔美麗的秘魯姑娘，我們在天主教教堂接吻，在神父的注視下領(lǐng)受圣體。我從不知道什么是婚禮彌撒，也不通西語，可我卻能清楚明白從自己嘴里蹦出的許諾，也能理解周圍人的祝福。夢醒了。我問阿瑪多，這是什么？他說，這是他，還有他的妻子，如今，那個秘魯姑娘已經(jīng)死了。我深深同情起他，就好像我就是他。我們有一樣的經(jīng)歷。我就是他。我同情起自己?；丶液?，我做了個夢，夢里面那個秘魯姑娘要我?guī)蛶桶敹?。我答?yīng)了。

當(dāng)天晚上，我還向阿瑪多提起我的姐姐，問及她的愿望。阿瑪多感到驚訝，不知道我有個姐姐。當(dāng)我向他描述姐姐的樣貌時，他回憶說：“的確是有這么一個姑娘來許愿，她的愿望也很獨特?！蔽覇柺鞘裁础Ｋ嬖V我，我的姐姐希望能當(dāng)一叢什么也不想的油菜花，他辦不到，只好讓她當(dāng)一個自由自在的植物學(xué)家。她感到幸福，但這畢竟不是她想要的。于是他決定補償她一個愿望。我的姐姐第二次許愿，是想見到我的父母。阿瑪多從姐姐的大腦里提取了記憶，實現(xiàn)了她的這一愿望。奇怪的是，當(dāng)阿瑪多問及我的父母時，我卻什么也記不清了。我告訴他，我沒有母親，只有姐姐；姐姐就是我的母親。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他們似乎很早就病逝了，是姐姐一手把我拉扯長大。

阿瑪多說：“看來他們一定是對你進行了記憶手術(shù)，迫使你忘掉這段不快的經(jīng)歷，這樣你就不會傷心了?！?/p>

“這和你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嗎？”我問。

“遺忘是一種權(quán)利，在很多地方，作為一項福利政策被執(zhí)行。”他說，“但這種遺忘，是一種徹底的忘卻。我不刪除記憶，我向人們兜售記憶。我的夢想是像玻利瓦爾一樣，但不只是解放南美地區(qū)的記憶，而是全人類的記憶。記憶移植是一種很好的消除不公的手段，盡管它也有壞的一面。”

阿瑪多招募到了足夠多的人手，用來幫他修飛機。這一環(huán)節(jié)是這樣的：每一個進帳篷許愿的人，都領(lǐng)到了自己的任務(wù)。這些任務(wù)精細(xì)而零碎，甚至可以說有些微不足道，往往具體到要他們找一塊鐵板、一顆廢棄的橡膠輪胎或一箱燃油。所有人，包括村里的乞丐，都來了。他們運作起來，如同工廠里的流水線，各自加工一小部分；他們只對阿瑪多負(fù)責(zé)，而在他的垂直管理下，所有可用的零部件都被送到海邊，直至半夜無人時才用小船運走。大概有一周的時間，他都忙于調(diào)度，使得我們見面的機會大大減少了。我開始感到無聊。姐姐說：“你應(yīng)該多和同齡的孩子出去玩，不要整天唉聲嘆氣的?！笨晌也灰湍切┖⒆油嫠?。從前的那些玩伴，他們經(jīng)常來找我；每當(dāng)他們站在墻外，沖著院子大喊我的名字時，我總是躲在屋里，假裝自己不在家。你瞧，我并不是故意要讓自己變得孤僻、不合群，也無意傷害他們的感情，我只是覺得自己長大了，變得和這些孩子不一樣——在經(jīng)歷過阿瑪多向我展示的大千世界，過去那些可供我們?nèi)返耐嬉鈨汉屠г谶@個村子里的生活都糟透了，無一不喪失了吸引力。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體內(nèi)住著一個小小的阿瑪多，我的一部分隨著他在卡塔赫納出生和長大，我被迫忘記了我的父親和母親，而我腦海里有關(guān)他父母的記憶卻栩栩如生。我們好像真的成了親兄弟。

“這些都是記憶水晶的負(fù)面影響?！卑敹嗵拱椎溃耙粋€人若是太過投入，以至于對這段記憶難以忘懷，便會影響他對自我的認(rèn)識。水晶能影響判斷主體的判斷和喜好。你和我，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感同身受，這使我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p>

我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當(dāng)時我還太過幼小，不明白一個人的思想受另一個人的記憶操控，是多么可怕的事。我極不愿意承認(rèn)，在我的身上，多多少少已經(jīng)摻進了阿瑪多的一部分。我成了他，但又不是他。我是原來那個我和過去那個他的混血。作為一個重生的個體，我的視野更寬廣，能從中國的東南沿海輻射至南美洲的卡塔赫納；代價是，我對阿瑪多更加信服了，我相信他，正像人們相信自己?；谕欢谓?jīng)歷（記憶）帶來的情感，我愿意幫助他，看著他重新飛上天空，就像看著自己升入云端。打從我接受了阿瑪多的記憶水晶，我的視野里總是出現(xiàn)兩個畫面：一個是我當(dāng)下所生活的漁村，典型的中國閩南地區(qū)特色，村里家家戶戶都供奉著觀音菩薩、關(guān)帝爺和土地公，人們出海時也會祭拜媽祖，向天公祈求力量；然而，在這個世界之上，另一個世界的投影卻是穿插進來，有時我看著家里的神龕，恍惚間會覺得那兒立著的不是佛祖，而是十字架上的耶穌，我經(jīng)常會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村莊，是一個拉美地區(qū)的城市，就在加勒比海沿岸，而我一路上見到的那些村民的臉，都奇怪地有兩張面孔，一份是屬于現(xiàn)實的，另一份卻被卡塔赫納的記憶入侵。我們的村子，在現(xiàn)實的坐標(biāo)上仍錨在中國東南沿海，在幻覺的影響下，卻成了拉美地區(qū)的村落，曾被迫接受西班牙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有一次，在歷史課上，老師考我們一個和玻利瓦爾有關(guān)的問題。我失控了，竟沖動地站了起來，告訴大家：玻利瓦爾解放了南美洲和加勒比沿海地區(qū)，正是他把南美洲從西班牙的殖民統(tǒng)治中拯救出來。我向他們講述南美洲的景觀和歷史，就好像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詫異地看著我。還有一次，我在做暑假作業(yè)時，竟鬼使神差地在練習(xí)冊上，用西班牙語寫了一篇作文，文中準(zhǔn)確地回憶出自己在卡塔赫納撿貝殼的經(jīng)歷（阿瑪多的兒時經(jīng)歷）。毫無疑問，記憶水晶已經(jīng)些許影響到了我的認(rèn)知結(jié)構(gòu)。但這種雙重視角，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有趣極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無聊世界里的一束光。從那往后，一切就變了。待在這個小漁村，我的生命里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看到的都是遙遠(yuǎn)的卡塔赫納。我的家不見了。我的真正的故鄉(xiāng)在他人的記憶中淪為虛幻。只有姐姐在我身邊的時候，所謂故鄉(xiāng)才不是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我變得越來越像阿瑪多了。

那之后不久，阿瑪多又來找我。他說，所有的東西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我們的工作即將開始了。為此，他要教我造飛機的知識。聽了這話，我高興極了，深信自己做的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做。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姐姐騙到海邊，請她看我親手造的那艘小船。姐姐從不知道這艘小船，也不知道它是我造的。當(dāng)初，她進帳篷許了愿，也如約工作了一天，之后便沒再去，像是在抗拒，或者說害怕什么。對姐姐來說，她提供的是勞動，而阿瑪多支付的是一種想象的生活?？上胂笫翘畈伙柖亲拥摹榱苏疹櫤梦?，姐姐認(rèn)為，時薪十五塊錢的補網(wǎng)工作顯然更具吸引力。我從沒告訴過姐姐自己在跟阿瑪多辦事，一方面是害怕她不同意，另一方面也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當(dāng)所有的運送任務(wù)處理完畢，小船便空下來了。那天清晨，我和姐姐到沙灘上時，阿瑪多正沿著海岸線散步。當(dāng)時，還很早，天空尚且蒙蒙亮。借著熹微的晨光，我們一起把小船推入水中。姐姐站在船上的時候，還不敢相信這是我做的。她甚至不敢坐下，也不敢用手去觸碰，好像這是阿瑪多向她提供的另一種夢境，另一種想象世界，另一種用他人記憶聊以自慰的虛無生活。這當(dāng)然不是想象的泡沫，不會用手一碰就破。這也不是他人的記憶，不存在于別人的腦海中。這是我們的記憶，我告訴她，由我親手打造，船舷上漆著的“愛美麗”三個大字，只屬于我們微不足道的生活。盡管這些記憶不像阿瑪多的藏寶庫那樣，有著豪奢的宮殿、盛大的派對和完美的生活，但它仍是我們這個小小世界的一個標(biāo)記，意味著我們的人生從此往后將會有所不同。阿瑪多替我保證，這是我親手造的。我向姐姐保證，我會出人頭地，而她會笑著看到那一天，就像現(xiàn)在，她雖不會游泳，但我已備好了船，可以保護她。我們?nèi)チ四亲[秘的小島；在沙灘上，看著浪花拍打嶙峋礁石，吃著篝火上烤出來的鱸魚，一起聽著阿瑪多為我們講故事。

阿瑪多說：“在索馬里附近的亞丁灣，我遇上了一群海盜……”

姐姐坐在篝火邊，火光把她的臉染得紅彤彤的。我看著她全神貫注地聽著，時而為阿瑪多命懸一線驚叫出聲，時而又為他脫困感到由衷的高興。阿瑪多正望著天空和大海侃侃而談。遠(yuǎn)方，太陽正從海平線的盡頭升起。世界是如此閃耀，充滿美和希望。我回頭看了看那家斷裂成兩截的飛機，心想阿瑪多要是永遠(yuǎn)不走就好了。但他必須走。不僅他要走，終有一天，我也得走出去。我不能待在村子里，不能日復(fù)一日地看著天上的飛機飛過，想象著那一個個小黑點里頭乘客的生活；我也不能總是在沙灘上望著大海，看著一艘艘漁船出海又歸來，始終在固定的水域里洄游，除了日常生活的僵化呆板和不可動搖之外，什么也沒揭示。我要的是一種漫游的生活，盡管它意味著要像阿瑪多一樣，孤獨地存在著，自我封閉著，與一個又一個地方的人擦肩而過，卻仍可以放任自己漫游于世界的無限之中——我們之所以能獻身于無限，是因為我們遠(yuǎn)離塵世，只有在死后，才會墜向大地。

姐姐愛上了阿瑪多，在夏天太陽最熱情的時候。打從一開始，我說服她，在島上住一段時間，她便經(jīng)常往我們這兒跑。起初，她來，只是為了給我送飯；后來，也是為了見阿瑪多一面。阿瑪多就是這樣的人，他總有一種人格上的魅力，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我不是責(zé)備阿瑪多的這種魅力，也清楚地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注定不會在一處停留，但那些日子里，我總是想著要是阿瑪多真成了我的姐夫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永遠(yuǎn)跟著他冒險。于是，盡管那時我還足夠年輕，但已有一定的智慧，使我悲哀地預(yù)見，姐姐的這種愛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她徒勞無功地愛上一個始終生活在風(fēng)和氣流當(dāng)中的男人，自己卻被我這個弟弟束縛，離不開地面，不能騰空。阿瑪多，天空之王。我們這些走地雞，變不了鳳凰，飛不上高空。所以，我的姐姐只是經(jīng)常這么看著我們。她會勸我腳踏實地，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像阿瑪多一樣流浪。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這么想過，但我認(rèn)為，我要是真的跟阿瑪多一起流浪倒好了；那樣的話，姐姐便可以追隨愛情，在天上飛的時候不必?fù)?dān)心地上還有個未成年的弟弟要照顧。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阿瑪多的飛機修好了。到了試飛那一天，我們都到島的另一面去，那里沒有礁石。飛機不大，只有兩個座位和一個貨艙，我決定把它的起落架改成浮筒，以便在沒有跑道的勤工下，可以從海面上起飛。阿瑪多試飛的那一天，我和姐姐就在一邊看著。那時，姐姐雖然什么也沒說，但閃爍不定的眼神表達了強烈的想要追隨他的愿望。我對阿瑪多說，帶我姐姐一起上天吧，她從沒坐過飛機呢。阿瑪多本不樂意，因為試飛仍有一定風(fēng)險。但我相信像他這樣的男人，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肯定能看出我姐姐的情意。我認(rèn)為我的姐姐之所以喜歡阿瑪多，不僅是因為他的魅力，還因為他向她展示了一個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世界。我們都被這個外部世界吸引。姐姐把我拉扯長大，幾乎沒有自己的人生，因而這份自由的吸引力遠(yuǎn)比我想象的還要強烈。然而，不論是我，還是阿瑪多，抑或是姐姐，都清楚地知曉，這種自由是不切實際的，猶如走鋼絲，教人游走在危險邊緣。姐姐決不會同意我跟隨阿瑪多一起冒險，阿瑪多也決不會帶上她或者我這個累贅。我們都知道，這段愛情是無果的；倘若有，結(jié)出來的也是苦澀的果子。我一直認(rèn)為，阿瑪多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擁有浪漫主義的靈魂。他不愿傷姐姐的心，也不愿讓我失望，就像一個男人不能在期待的眼神中丟了臉面一樣，他不能說不行，不能拒絕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所以，飛機在海面上擦出八字形的水花時，我就站在海邊看著，在心中為這次相遇劃上一個完美的句點。夏天落幕了。這位落難的天空之王帶著那不屬于他的新娘飛上天空，在數(shù)萬次的飛行中，從未有一次如今天這般，純粹為了自由而飛。姐姐有一個受困的人生，礙于我，她那高貴而向往自由的靈魂黯淡蒙塵，幾乎失去了光輝。她得到阿瑪多允許時，跳上飛機的那一刻所展露出的笑容，是我這輩子所見最美的微笑。這笑是純潔的，也是凄美的，這笑是一種決絕的笑，正如一個人下定決心要和她的愛情告別，便以自戕式的悲壯割舍了這段感情。那時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這笑不僅是對阿瑪多而言，對我也是永別。

當(dāng)飛機在天空中漸漸升高時，幾架戰(zhàn)斗機呼嘯著從內(nèi)陸飛來。打從軍方發(fā)現(xiàn)有不明飛行物便自動點防御陣列擊落，便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等待魚兒上鉤。阿瑪多重新沖上云霄的那一瞬，正是他們收網(wǎng)的時刻。那一刻，我看見載著我的自由、我的希望、我的親情、我的憧憬、我的仰慕對象和未來的飛機，被數(shù)架戰(zhàn)機追逐、堵截，在空中一次次旋轉(zhuǎn)，卻始終沒離去。我的姐姐還在上面。我害怕得幾乎尖叫出來，卻不是要阿瑪多投降，而是催促他趕快離去?！翱炫馨?！阿瑪多！”我在沙灘上瘋跑，“快走??！姐姐！走?。∽甙?！別管我了！”我不知道當(dāng)時飛機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比誰都了解那一刻對姐姐的意義：她必須在阿瑪多和我之間做出抉擇，也就是在愛情和親情、自由和家庭之間做出選擇。盡管，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并不相悖，但我認(rèn)為，絕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變得不自由不快樂，正是受了情感的羈絆，被拉扯到地面。姐姐選擇了我，毫無疑問。我相信再給她無數(shù)次機會，也是同樣的結(jié)局。但我并不想要這樣。我不想要看著她從數(shù)百米高的高空摔落，不想聽見她絕望而充滿痛苦的尖叫，不想看她不顧勸阻，毅然墜落，在堅如地表的海面摔成肉泥。天上掉下來個黑點。我嚇得在地上大叫起來。片刻后，那黑點里綻出一朵彩色的花來。降落傘，我大笑起來。但那花兒飄海里了。我的笑消失了，一頭扎進水里，向著那花凋零之處游去。姐姐不會游泳，她在海上孤獨地漂流，自我封閉著，從此放任自己漫游于世界的無限之中。我不怪阿瑪多，但我恨他。他的到來，讓我見識到了新的世界，卻也損毀了舊有的一切。姐姐是我年少時唯一保留的有關(guān)家的記憶。現(xiàn)在，家沒了，姐姐死了，而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生命接受考驗，人生面臨抉擇的時候，她于最后奮不顧身朝著深淵一躍，腦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瑪多像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灰溜溜逃走了。往后十多年，他只給我寫了一封信，慰問我的情況，卻只字不提我的姐姐。我給他回信，和他約好在這墓園的中心見面。當(dāng)他突然出現(xiàn)在午后兩點令人昏昏欲睡的日光下時，我第一時間竟沒能認(rèn)出他。阿瑪多·卡里略·富恩特斯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自由飛行員了，他老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刻滿皺紋，在經(jīng)歷世事的變遷之后，時間的無常之力在他身上留下殘忍的痕跡。我告訴他：從前村里面，那個漂亮的寡婦，已經(jīng)死了，墻的另一面，那座房子依然還在，只是由于長期無人居住，結(jié)上蛛網(wǎng)，變得衰頹；而我們的村子呢，打那之后，我便再沒回去過，直到前不久，鄰居替我收了信，我回去之后這才發(fā)現(xiàn)，昔日那片蔚藍的大海，如今已被漂染廠玷污，海邊始終著彌漫著魚類加工廠的臭味兒，沙灘上也不再有孩子嬉戲。當(dāng)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與過去的記憶產(chǎn)生沖突，人們把不變的環(huán)境作為參照物，將其稱之為“物是人非”?？梢黔h(huán)境也變了，用來對比變化的不變之存在消失，那我們又如何憑借我們那虛假的記憶，從愚妄的現(xiàn)實中找出牢靠的落腳點？于是，一切不變，唯有現(xiàn)實變得不可靠，而記憶最擅長弄虛作假，它從往日中提取材料，制造出自我感動的幻象，以此撫慰自身熬過這苦痛的人生。可以說，我們擁有的，不是記憶，而是想象；我們在想象中占有了一切，擁抱了一切，這一切多虧了那些被我們遺忘的事物。由此，虛假成了真實，往日之苦成了來日之幸，記憶突破想象的邊界，向現(xiàn)實的疆域轉(zhuǎn)化。曾經(jīng)那個屬于我們的時代，屬于我們的世界，已經(jīng)過去了，它于現(xiàn)實中死去，留下的遺蛻滋養(yǎng)了另一種現(xiàn)實，但它仍深刻地活在我的腦海中，比當(dāng)下任何一種現(xiàn)實都要真實。姐姐死后沒多久，有人上門，問我是否愿意刪掉這些令人不快的記憶。我拒絕了，因為你曾經(jīng)教會我，有了這份記憶制造的想象的陪伴，它使我們在死亡爬上胸膛時，不至于死得那么悲傷，那么孤獨。我們忘記了往日，望不見未來。我們的記憶被損毀。姐姐就葬在這墓地。你要說你不在乎，我倒也認(rèn)了。但你要說你忘記了，我是不信的，并要笑你是個懦夫。我們明明都對往事之不可追感到悔恨莫名，卻口口聲聲欺騙自己，說一切安好。再過幾分鐘，天上會有直升飛機出現(xiàn)。到那時，你要嘛投降，要嘛死。你大可以說是我背叛了你，但我不在乎。你是個懦夫。我曾經(jīng)看著你灰溜溜地逃走，這一次也會嘲笑你，并且親眼看著你被打敗。

阿瑪多退出了我的記憶。

“我從沒想過你會恨我。”他說，“我不該讓她從飛機上跳下去的?！?/p>

“但你還是眼睜睜看著她跳下去了?！?/p>

“當(dāng)時我沒工夫?qū)Ω端?。你的姐姐，她說她必須下去，因為她的弟弟還在地上。我說，這不可能，因為我決不愿被逮到。于是她又說，如果你不停下，我便從這里跳下去。那時那些戰(zhàn)斗機真的離我很近啊，我沒有時間多慮，便嘲笑道，那你就跳啊，有本事你就跳吧，反正座位下有降落傘包。我當(dāng)時說這些只是玩笑話，你知道我平時也沒個正經(jīng)。我料想她是不敢的，我原計劃先躲開，以后找到機會，再讓你和她見面。但我從沒想到她是如此剛烈。我想，可能是我那滿不在乎的語氣，刺激了她，可歸根結(jié)底，我覺得她都是為了你才想回到地面的?！?/p>

“我并不真的恨你?！蔽腋嬖V他，“我敵視你，不是因為當(dāng)初你向我們隱藏了身份，而是你沒有帶走她?！?/p>

“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故事嗎？另一個阿瑪多的故事？”

“記得。你告訴我，你寧愿被子彈打死，也不愿屈辱地死在手術(shù)臺上。所以，我想跟你說，我現(xiàn)在在和記憶警察合作。”

“我知道?！彼龊跻饬系卣f，“我知道這也許是個陷阱，但還是來了?，F(xiàn)在，你又用我們共有的記憶戰(zhàn)勝了我。你知道我不會束手就擒，所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p>

我什么也沒說，一動不動。天空中有螺旋槳轉(zhuǎn)動的聲音。阿瑪多從懷里取出一只手槍，槍管抓在手里。我盯著阿瑪多，看著他向我走近。我任憑阿瑪多走到我面前，將我緊緊摟入中。在我們擁抱的時候，他把槍塞到我手里。這個在我眼里曾顯得高大的男人，如今是如此矮小。我看著他踮起腳尖，把嘴湊到我的耳邊，聽到他說：“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我利用了你，還有你的姐姐。她的死全歸咎于我。我對你們一點兒感情都沒有。我完全不懷念許多年的那個夏天，它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只不過是一段普通的落難經(jīng)歷?！?他想激怒我，我知道這一點。他的呼吸在我耳邊。我的身子僵得不能動彈，思維好像也跟著一起凝固住了。片刻之后，我說：“我原諒你了。你走吧，趕緊走吧，滾得越遠(yuǎn)越好?！?/p>

他這才接著呢喃道：“你其實該恨我的，你其實該恨我的……”

我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你的姐姐當(dāng)初體驗到的，其實不是什么植物學(xué)家的記憶，而是我的妻子的情感經(jīng)歷。我事先調(diào)查了你。在你的姐姐上門時，向她提供了這樣一種情感體驗，進而操控她的內(nèi)心。我利用記憶，從情感上施加影響，正如我當(dāng)時玩弄了你。你該恨我的。你完全該恨我的?！?/p>

阿瑪多流下了無聲的淚水。槍在我的手里，冷得像塊破鐵。

我從不知道兒時的真相，直到這時才明白，當(dāng)初姐姐抗拒的，并非是沉淪美夢占用了她的工作時間，以至于不能養(yǎng)家糊口，而是害怕見到他。她對阿瑪多的情愫，無不混雜著另一個獨立個體的影響。這般濃烈而決絕的愛，對于一個未經(jīng)人事的少女來說，其沖擊是巨大的，也是難以抵抗的。我的姐姐愛上了阿瑪多，從此陷于幻夢之中，在一段難以割舍的親情和另一份虛幻的愛情間掙扎?？墒前敹嗄兀课也恢浪欠裼心敲匆稽c點愧疚心，也不知道他這么做是單純地利用她，還是想通過這樣一種殘忍的方法，在異國他鄉(xiāng)尋求一種陪伴。

姐姐死了。倘若她沒死，跟著他遠(yuǎn)走高飛，也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她永遠(yuǎn)成不了他的妻子，但她可以變成他的妻子，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記憶探索，任憑那個秘魯姑娘的性格將自己轉(zhuǎn)化。從中，我著實看出了阿瑪多的可恨之處。從他道出的真相，泯滅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對他的愛?？墒?，她畢竟還是死了。一切都已太遲，阿瑪多，我的姐姐已經(jīng)死了。我原諒你了，但是對你也不再有絲毫尊重。阿瑪多，你難逃一死，我們都難逃一死，而我們失去的一切只有在記憶中方能尋得。這一次，你不會再逃跑，因為我比誰都清楚，對往事的追憶已迫使你戰(zhàn)勝了一切，包括對死亡的恐懼。

（完）

編者按

這篇小說文筆流暢，構(gòu)思精巧。“現(xiàn)在”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很短一段時間以內(nèi)，但在這其中又展開了對冒險者的大段回憶。如何相遇，如何相別，隨著舒展流暢的行文，一條關(guān)于記憶的情感線時隱時現(xiàn)，貫穿了整個故事。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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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