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甲寅》雜志1記者

（一九一五年八月十日）

記者足下：

　　前于大志四期獨(dú)秀君2之《愛國心與自覺心》3，風(fēng)誦回環(huán)，傷心無已！有國若此，深思摯愛之士，茍一自反?，要無不情智俱窮，不為屈子之懷沙自沉?，則為老子之騎牛而逝?，厭世之懷，所由起也。有友來告，謂斯篇之作，傷感過甚。政治之罪惡既極，厭世之思潮，隱伏于社會，際茲晦盲否塞?之運(yùn)，哀哀斯民，誰則復(fù)有生趣，益以悲觀之說，最易動人心脾。最初反問，我需國家?，必有其的，茍中其的，則國家者，方為可愛。設(shè)與背馳，愛將何起?必欲愛之，非愚則妄。循是以進(jìn)，自覺?之境，誠為在邇。然若所思及此而止，將由茲自墮于萬劫不復(fù)1?之淵，而以亡國滅種之分為可安，夫又安用此亡國滅種之自覺心為也。愚惟獨(dú)秀君構(gòu)文之旨，當(dāng)不若是。觀其言曰：“國人無愛國心者，其國恒亡；國人無自覺心者，其國亦殆?！彼破溲酝馑钪?，未為牢騷抑郁之辭所盡也。厥后此友有燕京之行，旋即返東11。詢以國門近象，輒又未言先嘆曰：“一切頹喪枯亡之象，均如吾儕懸想之所能及，更無可說。惟茲行頗賜我以覺悟，吾儕小民，侈言愛國，誠為多事。曩讀獨(dú)秀君之論，曾不敢謂然，今而悟其言之可味，而不禁以其自覺心自覺也?！笔莿t世人于獨(dú)秀君之文，贊可與否，似皆誤解，而人心所蒙之影響，亦且甚巨。蓋其文中，厭世之辭，嫌其泰多；自覺之義，嫌其泰少。愚則自忘其無似，僭欲申獨(dú)秀君言外之旨，稍進(jìn)一解。誠以政俗靡污，已臻此極，傷時之上，默懷隱痛，不與獨(dú)秀君同情者，寧復(fù)幾人！顦顇行吟，悵然何之12！欲尋自覺之關(guān)頭，輒為厭世之云霧所迷，此際最為可怖，所述友言，即其征也。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妄言梗喉，不吐不釋，獨(dú)秀君其許我乎？

　　國家善惡之辨，古今學(xué)者，紛紛聚訟，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黑智兒13諸人，贊揚(yáng)國家之善，裝璜備至。自然法派1?，則謂為必要之罪惡，而昌無治之義1?者，輒又遮撥1?國家，幾欲根本推翻，不稍寬假。此事訴于哲理，太涉邈玄，非本篇所欲問。惟就今世論今世。國家為物，既為生存所必需，字以罪惡，未免過當(dāng)。至若國家目的，東西政俗之精神，本自不同。東方特質(zhì)，則在自貶以奉人；西方特質(zhì)，則在自存以相安。風(fēng)俗名教1?，既以此種特質(zhì)精神為之基，政治亦即建于其上，無或異致。但東西文明之融合，政俗特質(zhì)之變革，自賴先覺者之盡力，然非可期成功于旦夕也。惟吾民于此，誠當(dāng)自覺。自覺之義，即在改進(jìn)立國之精神，求一可愛之國家而愛之，不宜因其國家之不足愛，遂致斷念于國家而不愛。更不宜以吾民從未享有可愛之國家，遂乃自暴自棄，以儕于無國之民，自居為無建可愛之國之能力者也。夫國家之成，由人創(chuàng)造，字宙之大，自我主宰，字宙之間，而容有我同類之人，而克造國。我則何獨(dú)不然？吾人茍不自薄，惟有本其自覺力，黽勉奮進(jìn)，以向所志，何時得達(dá)，不遑問也。若夫國家興亡，民族消長，歷史所告，滄桑陵谷1?，遷流罔極，代興代亡者，茻然其非一姓氏一種族也。秦皇、元代之雄圖，波斯、羅馬之霸業(yè)，當(dāng)其盛時，豐功偉烈，固莫不震赫于當(dāng)世。曾幾何時，江山依舊，人事全非，英雄世主之陳跡，均已荒涼淪沒于殘碑?dāng)嚓I之間，杳如煙霧，不可復(fù)識，所謂帝國宏規(guī)者，而今安在哉！是故自古無不亡之國，國茍未亡，亦無不可愛之國，必謂有國如英、法、俄、美而后可愛，則若而國者，初非與宇宙并起，純由天賜者，初哉首基，亦由人造，其所由造，又罔不憑其國民之愛國心，發(fā)揮而光大之，底于有成也。既有其國，愛固不妄。溯其建國伊始，或縱有國，而遠(yuǎn)不逮今，斯其愛國，又將云何！復(fù)次謂朝鮮、土耳其、墨西哥乃至中國之民，雖有其國，亦不必愛，則是韓并于日，土裂于人，1?墨聯(lián)于美2?，或尚足夸為得所。如吾國者，同一自損，更何所擇，惟有坐以待亡，聽人宰割，附俄從日，惟強(qiáng)者之威命是聽，方為得計(jì)。斯而可樂，人間更有何事足為畏怖？愚不識斯時果有何幸福加于國家尚存殘體之時，并不識斯時自甘居亡國奴地位以外，究有奚神助于吾儕者。獨(dú)秀君之所謂自覺心者，必不若是矣。

　　惡政苦民，有如猛虎，斯誠可痛，亦宜亟謀所以自救之道。但以較失國之民猶為慘酷，殆亦悲觀過激蔽于感情之辭。即果有之，亦不過一時之象，非如亡國慘劫，永世不復(fù)也。昔有文人Souves-tre者，嘗游巴黎，感懷所觸，著為筆錄。曾紀(jì)一日漫游曲巷，目擊窮苦細(xì)民，雜處蓬竇，襤褸曝日，風(fēng)飄蔽[敝]牖，泥溝流穢，臭氣逼人。亦有孤客，愁死他鄉(xiāng)，累然一棺，零丁過市，北邙委骨，狐貍食之21，泉臺咽恨，幽魂何依！感此慘象，歸而詠嘆，輒謂人世悲苦，真不如草木之無知，鳥獸之自得也。迨見梁前燕子，雛倡[侶]分飛，中有弱稚，棄于故巢，繞室哀鳴，母燕不顧，呢喃自囀，競以僵死。以視人間母子之愛，?？菔癄€，卒無窮期者，判若天淵矣。則又憬然曰：“佳兒慈母，例證若斯，其足令人反省，使仍樂為人類者，何其深也。一時激于厭世之思，則羨蠻貊之人為幸運(yùn)，謂以人而不如飛鳥之回翔自得，但平允之明察，旋即軌似是而非之念于正理。試深考之，當(dāng)知人性于善惡雜陳之間，善量如此之宏，乃以慣見而不覺，惡一感人，輒全覺之，以其為善之例外也?！?見所著An Attic Philosopher in Paris 第八章 Misanthropy and Repentance)與其于惡國家而盲然愛之，誠不若致國家于善良可愛之域而怡然愛之。顧以一時激于政治之惡潮，厭倦之極，遽祈無國，至不憚以印韓亡國之故墟，為避世之桃源，此其宅心，22對于國家，已同自殺，涉想及此，亦可哀已。第平心以思，國茍殘存，善之足以庇民而為慣見不覺者何限，其惡之為吾人所不耐者，乃以其為善之例外，感而易察。反之，亡國之境，甘苦若何，印、韓之民，類能道之。萬一不幸，吾人而躬蹈其遇，親嘗其苦，異日者天涯淪落，同作亡民，相逢作楚因之泣23，或?qū)⑴d狐兔之悲2?矣。吾人今日取以自況2?，而羨為善者，殆以為其惡之例外耳。故吾人自愧于印、韓之民，乃與厭世者之憎惡人間，以為不如草木鳥獸之無知者，出于同一之心理。是當(dāng)于厭倦（Misanthropy)之后，繼以覺悟（Repentance）。純正之自覺，斯萌發(fā)于此時矣。

　　中國至于今日，誠已瀕于絕境，但一息尚存，斷不許吾人以絕望自灰。晚近公民精神之進(jìn)行，其堅(jiān)毅足以壯吾人之意氣。人類云為，固有制于境遇而不可爭者，但境遇之成，未始不可參以人為。故吾人不得自畫2?于消極之宿命說（Determinus），以尼精神之奮進(jìn)2?。須本自由意志之理（Theory of free will)，進(jìn)而努力，發(fā)展向上，以易其境，俾得適于所志，則Henri Bergson氏之“創(chuàng)造進(jìn)化論”2?（Creative Revolution［Evolution]）尚矣。吾民具有良知良能2?，烏可過自菲薄，至不儕于他族之列。他人之國，既依其奮力而造成，其間智勇，本不甚懸，舜人亦人，我何弗若3??必謂他人能之，我殊未必，則此特別之民，當(dāng)隸于特別之國，治以特別之政，此種論調(diào)，客卿31嘗以之惑吾當(dāng)局，而若吾民，又何可以此自鄙也。吾民今日之責(zé)，一面宜自覺近世國家之真意義，而改進(jìn)其本質(zhì)，使之確足福民而不損民。民之于國，斯為甘心之愛，不為違情之愛。一面宜自覺近世公民之新精神，勿謂所逢情勢，絕無可為，樂利之境，陳于吾前，茍有為者，當(dāng)能立致32，惟奮其精誠之所至以求之，慎勿灰冷33自放也。倘謂河清已嘆無期3?，風(fēng)云又復(fù)卷地，人壽百年，斯何可望！則愚聞之，國之存亡，其于吾人，亦猶身之生死。日人中江兆民3?，晚年罹惡疾不治，醫(yī)言一年有半且死。兆民曰：“命之修短，寧有定限，若以為短，則百年猶旦夕耳。若以為修，則此一年有半，亦足為余壽命之豐年矣。”遂力疾著書不稍倦。愚今舉此，或且嗤為擬于不倫，但哲士言行，發(fā)人深省，吾國今日所中之疾，是否果不可為，尚屬疑問。即真不可為，猶有兆民之一年有半，為吾民最終奮斗之期，所敢斷言。吾民果能諦兆民精勤不懈之意，利此余年，盡我天職，前途當(dāng)發(fā)曙光，導(dǎo)吾民于光華郅治之運(yùn)，庸得以目前國步之崎嶇，猥自沮喪哉！

　　近者中、日交涉，喪權(quán)甚巨3?，國人憤激，駭汗奔呼。湘中少年，至有相率自裁者。愛國之誠，至于不顧身命，其志亦良可敬，其行則至可憫，而亦大足戒也。國中分子，昏夢罔覺者去其泰半，其余喪心潰氣者又泰半，聰穎優(yōu)秀者，悉數(shù)且甚寥寥，國或不亡，命脈所系，即在于是。而今或以精神，或以軀干，紛紛以向自殺之途，人之云亡，邦國殄瘁3?，國真萬萬無救矣。然則國家之亡，非人亡我，我自亡之；亡國之罪，無與于人，我自尸之。3?少年銳志，而亦若此，是亡國之少年，非興國之少年也。夫自殺之舉，非出于精神喪失之徒，即出于薄志弱行之輩。日本少年，一遘艱窘，只有投華嚴(yán)之瀧3?之本領(lǐng)，哲人每以是薄之。今吾少年，亦欲以湘水之波，擬彼華嚴(yán)之瀧，人其又謂我何也。且時日害喪，國恥難忘，充吾人之薪膽精神，??遲早當(dāng)求一雪，即懷必死之志，亦當(dāng)忍死須臾?1，以待橫刀躍馬，效命疆場，則男兒之死，為不虛死。不此之圖，一朝之忿，遽效匹夫匹婦之自經(jīng)溝瀆，是人不戰(zhàn)而已屈我于無形，曹社之鬼?2，嘻嘻笑于其側(cè)矣。是皆于自覺之義有未明也。往歲愚居京師，暗殺、自殺之風(fēng)，并熾于時，乃因蔣某自統(tǒng)?3之事，作《原殺》一文以論之。茲復(fù)摘錄其一節(jié)：

　　自殺何由起乎？字宙萬象，影響于人類精神之變化者，至極復(fù)雜，渺不知其主因何在也。即如蔣君自殺一端，就蔣個人觀之，則出于一時憤激，就其憤激之原因考之，則又原于校事棘手，其影響及于一人，其原因基于一事，其憤激起于一時。若作社會見象觀之，則蔣君自殺之見象，實(shí)為無量之他種社會見象促動之結(jié)果，模仿、激昂、厭倦、絕望，皆其造因，積此種種之心理見象，而緣干一事，發(fā)于一朝。其所由來者漸，其所蘊(yùn)蓄者素，而所以激發(fā)此心理見象者，實(shí)以有罪惡之社會見象為其對象也。人類行為，有不識不知而從其途轍者，謂之模仿，是乃社會力之一種。今人輕生好殺，相習(xí)成風(fēng)，自清季已然。陳星臺??、楊篤生??諸先輩，均以愛國熱誠，憤極蹈海而死，自殺之風(fēng)，遂昌于國，而接其踵者，時有所聞，則模仿之力也。鄙陬之夫，有自裁者，其家人或相繼出此，至有以同一方法行干同一場所者，庸俗不察，指為冤魂作祟，抑知此亦模仿之故，然發(fā)見此類事實(shí)之家庭，其隱痛必有難言者矣。復(fù)次，社會不平，郁之既久，往往激起人心之激昂。光復(fù)??以還，人心世道，江河日下，政治紛紊，世途險詐，廉恥喪盡，賄賂公行，士不知學(xué)，官不守職，強(qiáng)凌弱，眾暴寡，天地閉，賢人隱，君子道消，小人道長，稽神州四千余年（之歷史），社會之黑暗，未有甚于此時者，人心由不平而激昂，由激昂而輕生，而自殺，社會見象激之使然，烏足怪者。夫世之衰也，政俗不良，人懷厭倦之思，忠賢放逐，歸隱林泉，其極乃至厭棄人世，飲恨自裁者有之。在昔暴秦肆虐，仲連蹈海??；荊楚不綱，靈均投江??，一暝不顧，千古同悲。而清潔之流，不為世容，相率黃冠草履，歌哭空山??者，征諸史冊，又未可以僂指數(shù)。??則厭倦濁世，寧蹈東海而死，古今蓋有同茲感慨者矣。抑自殺亦為絕望之結(jié)果也。自古忠臣殉國?1，烈婦?2殉夫，臨危盡節(jié)，芳烈千秋，此其忠肝義膽，固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然人見忠臣之殉國也難，而忠臣之所以殉其國也不難；人見烈婦之殉夫也難，而烈婦之所以殉其夫也不難。蓋忠臣烈婦之所望于其國其夫者，至懇且厚，既舉其畢生之希望，寄于其國其夫，一旦國危夫死，天長地久，綿綿無盡，更安可望者，則殉之以出自裁，其于精神，實(shí)覺死而愉快，有甚于生而痛苦者焉。滿清末造?3，吾人猶有光復(fù)之希望，共和之希望，故雖內(nèi)虐外侵，壓迫橫來，而以有前途一線之望，不肯遽灰其志，卒忍受其毒苦。今理想中之光復(fù)佳運(yùn)，希望中之共和幸福，不惟毫末無聞，攻俗且愈趨愈下，日即卑污。傷心之士，安有不痛憤欲絕，萬念俱灰，以求一瞑，絕聞睹于此萬惡之世也。嗚呼！社會郁塞，人心憤慨，至于此極，仁者于此，猶不謀所以救濟(jì)之方。世變愈急，人生苦痛，且隨之益增，而生活艱窘，饑寒更相困迫。佛說天堂，而天堂無路；耶說天國，而天國無門，萬象森羅，但有解脫之一路，即自殺是。哀哀禹域，行見其民之相殺、自殺以終也。然則求之荒渺，索之幽玄，毋寧各自懺悔??，滌濯罪惡，建天堂??天國于人世，化荊棘為坦途，救世救人，且以自救，茫茫來紀(jì)，庶尚有生人之趣乎！

　　由斯以談，自殺之象，其發(fā)也雖由一時一事之激動，而究其原，則因果復(fù)雜，其醞釀郁積者，固非一朝一夕之故也。今欲遏之，惟望政治及社會，各宜痛自懺悔；而在個人，則對之不可蔽于物象，猥為失望，致喪厥本能，此即自覺之機(jī)，亦即天堂天國之胚種也。尤有進(jìn)者，文學(xué)為物，感人至深，俄人困于虐政之下，郁不得伸，一二文士，悲憤滿腔，訴吁無所，發(fā)為文章，以詭幻之筆，寫死之趣，頗足攝人靈魄。中學(xué)少年，智力單純，輒為所感，因而自殺者日眾。文學(xué)本質(zhì)，固在寫現(xiàn)代生活之思想，社會黑暗，文學(xué)自畸丁悲哀，斯何與于作者？然社會之樂有文人，為其以先覺之明，覺醒斯世也。方今政象陰霾，風(fēng)俗卑下，舉世滔滔，沉溺于罪惡之中，而不自知。天地為之晦冥，眾生為之厭倦，設(shè)無文人，應(yīng)時而出，奮生花之筆??，揚(yáng)木鐸之聲??，人心來復(fù)之幾[機(jī)]久塞，懺悔之念更何由發(fā)！將與禽獸為侶，暴掠強(qiáng)食以自滅也。若乃耽于厭世之思，哀感之文，悲人心骨，不惟不能喚人于罪惡之迷夢，適以益其愁哀，驅(qū)聰悟之才，悲憤以戕厥生，斯又當(dāng)代作者之責(zé)，不可不慎也。偶有棖觸，拉雜書之，僅以述感，不復(fù)成文。惟足下進(jìn)而教之，余不白。李大釗白。

附：

《甲寅》雜志記者(章士釗)跋語

　　來書以憫世之摯情，發(fā)為救國之讜論，仁人之言，其利溥矣。愛國之義，愚已別有所陳，請觀前幅拙著《國家與我》，便了鄙意。惟足下指斥自殺，以為自亡之證，愚謂不必盡然。吾國之所大患，亦偷生茍容之習(xí)而已！自殺之風(fēng)果昌，尚能矯起一二，不然，似此淟涊無骨，無一質(zhì)點(diǎn)覺稍健爽之人民，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矣！足下慮其自亡，豈知區(qū)區(qū)一亡，雅不足以贖其狗彘無恥之罪！已矣，已矣！吾人惟仰托星臺、篤生諸先輩在天之靈，冀有懺悔之余地以自解脫矣。而足下云云，曾亦思當(dāng)今薄志弱行寡廉鮮恥者流，正賴有是說以自遮護(hù)，容頭而過身，馴至國亡之后，尚不自晤[悟]其罪何等否耶！日本少年喜投“華嚴(yán)之瀧”，足下非之。愚則以為，日本之民矯健輕生，正面用之，以強(qiáng)其國，副面用之，以了其生，理無殊致。吾方愧死之不暇，學(xué)焉而未能，而又何病焉?！?/span>

　　今之所欲鄭重昭告者，則日本之崇獎自殺，確與其所以立國之道有關(guān)，非吾儕禽視鳥息之民所能平目而觀者也。“匹夫溝瀆”之言，乃先民半面的教訓(xùn)。古今幾多馮道、吳廣（此處疑為明代胡廣之誤?！幷?之輩依此以藏其身。足下豈不曰：等死耳，何不橫刀躍馬，效命疆場？不知無自殺之決心者，未見即能立效命之宏愿。往者曾滌生敗于靖港，憤投湘江。吾家價人，負(fù)之以起。負(fù)之以起，非滌生所及料也。爾后成功，即卜于此。是知軍國大事，確非偷生小夫所能奏功者矣。故今日吾國之所患，不在厭世，而在不厭世。有真厭世者，一方由極而反，可以入世，收舍已救人之功；一方還其故我，與濁世生死辭，而極廉頑立懦之致。足下奈何病之？數(shù)年以來，吾國自殺之風(fēng)，稍有根萌者，亦蔣君之自殘未遂，及近日湘中少年，偶而憤激之舉己耳。比之鄰邦，何啻爝火。足下憂其風(fēng)熾，所慮毋乃過早乎？

　　總之，自殺固非獎進(jìn)而無流弊之美德，特在我國，不生是憂。賢者縱不倡之，決不當(dāng)阻之。足下以提倡厭世之風(fēng)，文人當(dāng)負(fù)其責(zé)。愚謂提倡偷世之風(fēng)，文人尤當(dāng)負(fù)其責(zé)也。質(zhì)之明達(dá)，以為何如？

記者

《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

1915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