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曰：“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 孟子這是講人道，也是講人文文化修養(yǎng)的重要。在人文文化方面，成就最大的人，中國人稱之為圣人，就是“有道之士”。但并不是專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諸圣人中的某一人。圣人多得很，有道之士都可以稱圣人，也就是道家莊子所稱的真人。 圣人是千秋萬代的師表，如釋迦牟尼，在宗教的立場他是“教主”。這“教主”一詞，是西方文化的名詞，表示其權(quán)威性。不過東方的宗教，沒有這種君權(quán)的權(quán)威性，所以釋迦牟尼被尊稱為“本師”，就是師道的意思。他是人天之師，一切眾生的大老師，所以佛教到了中國以后，與重視師道的中國文化，一拍即合。中國文化的“君道”尚在“師道”之下。過去在帝王制度時代，皇帝請大臣教皇太子讀書，皇帝照樣要敬禮老師，然后把皇太子交給老師去教育。老師教皇太子也不簡單，先向皇帝拜一拜，然后坐下來；皇帝或皇太子再向老師拜一拜，然后開始講書。如果這個皇太子學(xué)生不對，當老師的仍然可以訓(xùn)斥的。 宋朝和清朝，都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故事。小太子讀書不用功，太傅很嚴厲地訓(xùn)斥他，而且要處罰。這個小太子回到后宮后，向皇太后哭訴，皇太后聽了不高興說：“算了，不要他教也可以，為什么要挨他的罵？這老頭真討厭?！钡诙欤硬坏缴蠒孔x書了，這位太傅跑去問皇太后，皇太后說：“反正我家的孩子讀書也做皇帝，不讀書也做皇帝?！边@位太傅毫不客氣地說：“皇太后你說的話固然不錯，可是讀書是能做圣君，不讀書是做昏君?！被侍笠宦?，趕快說：“對對，太傅說得對，我錯了?！庇谑侨匀话研√铀腿ド蠈W(xué)，聽老師的教誨。這就是師道的尊嚴。 說到師道尊嚴，教師節(jié)那天，有一位同學(xué)說起，好幾年以來，每逢孔子圣誕——教師節(jié)這一天，報章、雜志、電視，都說要“尊師重道”，可是所談的只是如何尊師，卻沒有說如何“重道”。況且?guī)煻甲鸩涣?，重的又是什么道？連什么是道，都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這位同學(xué)所講的這些話，不能說不是事實，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孟子說圣人是“百世之師”，意思就是講人道的精神。他并且舉出例子，所謂古圣先賢，歷史上多得是，所以人要多讀歷史，但并不是現(xiàn)在大學(xué)里讀歷史的態(tài)度與方法?，F(xiàn)在大學(xué)歷史系讀歷史，是用西方教學(xué)的方式，所謂“客觀”的習(xí)慣，研究某一段歷史經(jīng)濟對不對，或教育對不對等等，自己已經(jīng)先有個主觀的觀念去研究，瞎批評，好像自己的學(xué)問比歷史還偉大。一個人除非自己已經(jīng)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才能批評歷史。再說什么叫客觀？人本來就在歷史中，是歷史的一分子，又如何能客觀？所以，讀歷史不是為了做一個歷史學(xué)者，是要懂得歷史，吸取做人做事的經(jīng)驗，使自己做人做事更圓滿。 孟子這里舉出伯夷、柳下惠兩個圣人為例，伯夷薄帝王而不為，為了挑起文化的擔子，可以當?shù)弁醵蝗プ?；柳下惠也有他獨立的人格與抱負。這兩個人，前面已經(jīng)多次提到，他們的文化精神，在人品上為后世樹立了一個做人做事的榜樣。伯夷叔齊兩兄弟，硬是餓死在山中。所以孟子說，伯夷的一生，他這種風(fēng)氣的影響，可以使“頑夫廉”，使那些冥頑不靈、頭腦不清楚的人，變成“廉”，就是頭腦清楚，人格升華絕俗的人；使“懦夫有立志”，使那種懦弱的，站不起來、生活散漫怠惰的人，也能夠立志，頂天立地地站起來。 伯夷的風(fēng)范，是巖巖獨立的，以禪宗的話來說，他是“高高山頂立”；而柳下惠的風(fēng)范，則是“深深海底行”。柳下惠一切隨和，但自己人格不受影響，站在師道的立場，開展風(fēng)氣。所以孟子說他“不羞污君”，跟隨任何一個領(lǐng)導(dǎo)人都可以。換言之，伯夷是羅漢道，柳下惠是菩薩道，他可以使“薄夫”、“鄙夫”，粗淺輕薄的人，文化、教育、思想沒有深度的人，變得寬厚。柳下惠生活在滔滔亂世之中，本身無懈可擊，他高尚的道德，可以感化人，受他影響的“鄙夫”，都會變成胸襟寬宏的人。 所謂“鄙夫”之“鄙”，前天有一位老朋友談起，一位有錢的年輕太太，駕了自用汽車，在街上和摩托車相撞了，雙方互相指責。在爭執(zhí)激烈的時候，這位年輕的太太，將手一伸，露出她手上戴的大鉆戒，向?qū)Ψ胶鸬溃骸澳惚犻_眼睛看看，我有這個身價，還會撞你的車子嗎！”真不知道她哪里來的邏輯，人格可以用鉆石來計算嗎？這樣的人就是“鄙夫”，鄙俗不堪。財富并不足以表現(xiàn)人格，人格是無價之寶，即使窮到衣食俱無，而有頂天立地精神的人，就值得欽佩，不然就是“鄙夫”。“鄙”也常與吝字連在一起，所謂鄙吝，心地很窄，度量很小，眼光很短，但受了柳下惠那種風(fēng)范的影響，心胸也能寬宏開闊起來，從錢眼中退出來，看得見廣大的天地。 孟子舉的這兩個例子，包括四種人：“頑夫”、“懦夫”、“薄夫”、“鄙夫”，都是普遍存在于社會中的人；而教育的目的，是使這類人改變過來，也就是學(xué)問之道在變化氣質(zhì)的道理。修行是修正心理行為，然后就可更進一步，向成為圣人的路上邁進。所以“廉”、“立志”、敦厚、寬宏，也就是圣人之道，人的修養(yǎng)應(yīng)該如此。 誠意正心，修身養(yǎng)性，本是建立高尚人格最初步的修養(yǎng)，是基礎(chǔ)；初步基礎(chǔ)打好以后，才談得到修行。至于圣人境界，還要在修行以后，經(jīng)歷很長的一段路程，才能夠達到。例如一般人講“修行”，這個行字就是隨時隨地反觀自照，修正自己生理和心理的行為，行就是功德，大乘菩薩就是走這個路子。 儒家、佛家都要如此，便是“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這兩句話，只有世界上的幾位教主們、大圣人們才可以當?shù)闷?。如孔子、老子、釋迦牟尼都當?shù)闷穑瑠^然而頂天立地站起來，前無古人，而且沒有時間、空間的限制，其精神志業(yè)，充沛于宇宙，萬古常新。如佛法所說的“無見頂相”，就是“奮乎百世之上”的精神，太高太高了，看不到頂，人格就要修養(yǎng)到這樣高。于是，千秋萬代，接受這種文化的洗禮，人格的熏陶，每個人都聞風(fēng)而起，站起來去學(xué)做圣人。 孟子說，如果不是圣人，能夠做得到這個境界嗎？那些受了圣人教化影響的人，百年以后，人人都能奮發(fā)向上?！岸鴽r于親炙之者乎”，何況曾經(jīng)親自受圣人的熏陶、教育的人呢。孟子這句話很妙，似乎隱約間是指他自己。孟子雖然沒有“親炙”過孔子，可也是子思的學(xué)生，等于是再傳的弟子。 孟子“而況于親炙之者乎”這句話，連著上文看，就是說，在圣人風(fēng)范的影響之下，遠在百世以后的人，尚且沒有不站起來的；更何況親自受過這種教育的人，一定有他獨立不移的超越人格，可以站起來。 因此，他為圣人之道的“仁”下定義說：“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什么是仁？從孔子的學(xué)生開始，大家找了半天，后世的人，大都根據(jù)韓愈“博愛之謂仁”那句話，以為仁就是博愛，這是誤解。韓愈是研究墨子的專家，墨子主張“兼愛”，所以韓愈襲用墨子“兼愛”變成“博愛之謂仁”，其實這并不是孔子的本意。孟子這里解釋得很清楚，仁道就是人道，合而言之就是道。人道以心為中心，孟子本篇“盡心”就是道，就是佛家說的明心見性，這就是道。盡其心，就是道，仁就是這個道。 所謂道，也就是行，仁道就是仁見諸行為。于是孟子說到孔子的行為：“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孔子去周游列國，要離開父母之國，是不得已，當然很難，天天說要走，卻遲遲地沒有走，拖延了很久才走成。因為對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文化風(fēng)尚，有無限的感情，人的感情自然是如此?？鬃与x開齊國，是離開別人的國家，一不對就即刻走，甚至米洗好要煮飯了，不但不等到吃了飯走，甚至撈起了洗濕的米就走，不做片刻逗留，這是離開他國之道。在人家的國土上，合則留，不合則去，這種精神是應(yīng)該崇敬和效法的。尤其現(xiàn)代青年，出國的時候，如果對自己文化有了深刻的了解，碰到于國家民族有關(guān)的問題，乃至人家的政策有不合理處，就要秉持此一精神。所以無論如何，還是自己祖宗之國、父母之邦好，不能忘記。 這一段話前面已經(jīng)講過，現(xiàn)在又放在這里，一則是孟子將要離開齊國了；其次也是告訴我們圣人的風(fēng)范，對自己祖宗之國、父母之邦的崇高情感，可示范于天下后人。于是他再說孔子的一段故事。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 他說，孔子當年離開衛(wèi)國以后，在陳蔡之間，帶了一批學(xué)生，幾天沒有飯吃，外面還有一些人包圍，要打算殺他?？鬃舆@時又窮又危險，可是他還在那里彈琴。這時子路受不了啦，跑去問孔子說，圣人也會餓飯嗎？孔子告訴他“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開導(dǎo)他一番。這里孟子說，孔子周游列國，都受到尊敬，為什么在陳蔡這個三不管的地帶，會遭遇這種困難呢？因為在這兩國政府的上層，孔子沒有朋友；在這兩國的社會中，孔子也沒有朋友。 孟子的“無上下之交”這句話，說明兩種事：一是做人之道，人處身社會之中，要交朋友，沒有朋友，孤立無援不行。孟子要離開齊國時，也有這樣處境，非走不可。第二，欲行其道，要上下都有交往才行，這就是外務(wù)的重要。一個人成功一件事業(yè)，對于上下左右建立關(guān)系相當重要。 青年人要知道，一生的處境必須要有“上下之交”。但如何交？交朋友有道，這在四書里說得很多，要建立自己的人格，了解友道的精神，才可以做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