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但丁卸甲

998.M41

彼岸花星高軌道

冥府星系

盥洗室用滾燙的高壓水流從四周沖刷著但丁的盔甲和武器。異形血液的氣味從呼吸面罩的通風格柵里滲透進來。這種氣味令但丁作嘔，于是他封閉了面罩，切換到戰(zhàn)甲的內(nèi)部供氧模式。水流順著他的目鏡上淌下。滴水聲使他回想起了第一次看雨時的情景。有許多事情他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不管是不是星際戰(zhàn)士，人類大腦能容納的東西也是有限的。但有些事情他永遠不會忘記。他還記得那時的他站在開闊天空下的亮黃色苔蘚上，傾盆大雨澆透了他的作戰(zhàn)服，拍打著他的皮膚。他張開嘴，讓溫暖的雨水灌滿口腔。當他回想起他的偵察兵士官伽利略把他們從雨中拽出來，用與天使并不相襯的各種諢名呵斥他們時，他的嘴唇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無論是帝皇的所有恩賜，還是同伴與導(dǎo)師的實力，亦或是他親眼目睹的科技之力——這些都比不上雨滴從天空自由落下的景象。他至今仍將海洋和雨水視作奇跡。

那笑容轉(zhuǎn)瞬即逝。他當年的訓(xùn)練小組的其他人都已經(jīng)死了，最后一個是在幾百年前犧牲的?；貞浭菍⑷藗兙o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珍貴紐帶?？扇缃裨僖矝]有人能同他分享了。

盥洗室里的聲音宛如悠然的音樂。水流停了，最后幾滴水珠落在金屬地板上，發(fā)出嘀嗒聲。渾濁的污水流入了排水口。一道大范圍去污激光照射在盔甲上，迅速將水分烘干，并殺死了盔甲表面上的一切。高溫蒸汽噴過他全身。他并沒有感受到那股滾燙的熱度。溫度的迅速飆升只不過是傳感器面板上的短暫度數(shù)。通向他的私人軍械庫的大門打開了。

清理并沒有完成。凈化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失去了效用，現(xiàn)在只是沒有任何實際用途的儀式?？滓廊幌喈旙a臟。異形的血液凝結(jié)在盔甲的每一條縫隙中，堵住了柔性關(guān)節(jié)的羅紋，覆蓋了盔甲的雕刻肌肉。戰(zhàn)甲上的珠寶鑲邊同樣堆積著瘀血。但這場清洗仍是通往純凈的漫長之路的第一步。

他走了出去。大門關(guān)上了，把盥洗室那些更為實用的機器鎖在身后，只留下了他周圍的美景。

但丁的私人軍械庫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它被一千支紅燭的柔和光芒照亮，彌漫著蜂蠟、香油、研磨粉、停滯場和珍稀熏香的氣息。燭光與天鵝絨般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在一個個角落和角落，深重的陰影擁抱著溫暖的光線。軍械庫長四十碼，寬十五碼，是他最大的私人空間。對于圣血天使來說，藝術(shù)與戰(zhàn)爭是同等重要的。他們的所有物品都裝飾得華麗得體。高聳的屋頂由看似簡單的拱頂支撐，但那完美的結(jié)構(gòu)顯然在建造時進行過縝密的考量。在天使雕像之間的玻璃凹槽里陳列著幾十種不同的武器。但丁精通所有這些武器，并且會定期進行各式武器的訓(xùn)練，盡管除了毀滅之槍與亡者之斧外，他很少會使用其它武器。青銅大門隔絕了外界的噪音。“復(fù)仇之刃”號的隆隆炮聲現(xiàn)在靜若心跳，很容易就能被忽略。

當?shù)√ど蠙M貫石磚走廊的地毯時，他還是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疲憊的嘆息。

阿拉法奧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他了，他身后的陰影里站著六個頭戴兜帽的血奴，他們準備幫但丁解除武裝。

“我們準備就緒了，大人，”阿拉法特說，他的嗓音因年邁而嘶啞。“我還為您準備了餐食和沐浴。”

“感謝你，”但丁真心實意地說。如果說有一件事是但丁現(xiàn)在最想做的，那就是洗澡了。

他沿著長廊來到用來存放戰(zhàn)甲的箱子前。不用他發(fā)話，侍從們徑直走上前來。其中三人從他的右手取下亡者之斧，將其安放在武器架上。另外兩人拔掉了毀滅手槍的能源供給，但丁欣然松手。他的手指隨即噼啪作響：他抓著這把手槍已經(jīng)有很多天了，手指早已適應(yīng)了握槍的動作。異形血液的瘀塊掉落在華麗的地毯上。

他走到存甲箱前，撫摸了一下它的觸控板。玻璃門上方的紅燈哐當一聲變成綠色。玻璃門隨著均衡氣壓的響亮呼嘯打開了。燭光被這突然而短暫的陣風吹得搖曳起來。隨著電樞發(fā)出一聲漫長而莊重的尖鳴，護甲架從存甲箱中伸展出來。它停了下來，張開夾鉗。但丁轉(zhuǎn)過身去，退到其內(nèi)部。柔軟的機械爪抓住了跳躍背包。他抬起雙臂，其他鉗夾隨即夾住了護肘。支撐架抬升上來抵住他的前臂，以支撐盔甲的重量。固定夾圍繞護脛后側(cè)緊緊閉合。

但丁眨了眨眼睛，驅(qū)散最后幾條仍流動在面板顯示器上的數(shù)據(jù)信息，隨后關(guān)停了戰(zhàn)甲的反應(yīng)堆。由于切斷了輔助纖維束運作的電源，戰(zhàn)甲的重量直接壓在他肩上。將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與戰(zhàn)甲連接起來的神經(jīng)感應(yīng)器收了回去，那冰冷而尖銳的痛楚讓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阿拉法奧示意侍從上前。他們推來一臺鋪著獨特石板的帶輪長桌。擺放其上的工具反射著燭光。他們低聲吟唱起卸甲禱言，開始取下但丁的金色戰(zhàn)甲。但丁閉上眼睛，輕聲加入了侍從們祈禱。

“戰(zhàn)斗已然結(jié)束，”他們說，“但戰(zhàn)爭永不終結(jié)。戰(zhàn)士應(yīng)得休憩，軍械應(yīng)得維護。贊美護我等于戰(zhàn)火之機魂?！?/p>

圣吉列斯的死亡面具是最先被取下的。在他的整套戰(zhàn)甲部件當中，這是最沉重的負擔，盡管它并不是重量最大的。當面具被摘下時，他感受到圣吉列斯的存在也隨之消失了。但這只是心理錯覺。就算圣吉列斯仍在某處徘徊，那也不會是人世了。然而，他的遺產(chǎn)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大。

接著被取下的是頸甲上的軟密封。它就像粘稠的吻一樣從他的皮膚上脫落，釋放了困在戰(zhàn)甲與武裝衣之間的潮濕空氣。他聞到了自己身上因連日苦戰(zhàn)積攢出來的汗臭味，不禁鼻頭一皺。天使的汗味并不比凡人的要好聞多少，而且還帶有刺鼻的化學品氣味——這是強化生物機能的副產(chǎn)品，通過汗液排泄出來，任何香水都無法將其掩蓋。

侍從們工作十分迅速。他們?nèi)耸直姸?，加上專業(yè)工具的輔助，效率比他獨自一人要高得多。在能源線纜全部斷開，胸甲被卸下后，他就幾乎自由了。血奴們開始拆卸腿甲，一邊工作一邊低聲贊美盔甲的機魂。在前腿甲被拆除后，他并沒有等待他們卸下脛甲，而是直接走了出去，身上只穿著貼身服。長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盔甲部件。如果有必要的話，星際戰(zhàn)士是可以自己卸甲的，但完全拆卸才是對待這類神圣裝備的正確方法。如果在戰(zhàn)役空隙期間不對其進行清理、測試和維護，它的機魂也會像人一樣患病。

與裝飾華麗的金甲相比，短袖貼身服樸素且實用。他的兩名侍從從他脖子上解開了它。貼身服被一層汗液粘在他身上，濕漉漉地從他的皮膚上脫落下來，拂過神經(jīng)接口。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將自己完全從這套緊貼著他的橡膠服中解放出來，讓裸露的皮膚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

但丁轉(zhuǎn)過身來。他的盔甲已經(jīng)被完全拆開了。跳躍背包的線纜搭在支撐架的爪鉗上。血奴用干凈的紅絲絨將其他部件包裹起來，隨后深鞠一躬，便退下了。

等他回到住所后，他的侍從就會再從隔間里出來，把他的戰(zhàn)爭裝備帶到隱藏在軍械庫華麗墻壁之后的工作室。在那里，他們會一絲不茍地清洗武器和盔甲，在修理完它們之后放回武器架。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的武器會再一次閃閃發(fā)光，他的戰(zhàn)甲會在護甲架上組裝完畢。一雙雙勤勞的手將洗凈戰(zhàn)爭給裝備帶來的污穢，并讓它們準備好參加下一場戰(zhàn)爭。唯一留下的只有他靈魂上的污漬。

他心里知道自己最后一次參加這種儀式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但現(xiàn)在還沒到，還沒到。只要還有一個人類的靈魂在這個銀河中燃燒燭火，他就不會安息。他很久以前便立下了誓言，這是但丁絕不會違背的。

他赤裸著身子走過長廊。嵌入式護門機仆打開了通往浴場的裝甲門。但丁走進前廳，這里從地板到天花板都裝飾著赤金白三色的拼花。隨后他站在房間中央，讓侍從用暖和的浴巾擦去汗水，然后走進高溫浴室。他在足以蒸熟未經(jīng)改造的凡人的高溫中坐了半小時，讓香味蒸汽舒緩他酸痛的肌肉。而后他走進淋浴間，上百升冰水澆在他頭上，又汩汩流入裝飾精美的排水口。伴隨著皮膚的一陣酥麻感，他走入帶有柱廊的主浴室。這里的浴池大到足以在里面游泳，池水是乳白色的，富含助于復(fù)元的礦物質(zhì)。各種精致的藝術(shù)品裝飾著浴場的墻壁和穹頂。

他沿著扇形臺階走入浴池，讓池水那血一般的溫暖包裹他，直到水浸沒了他的脖子。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艦載火炮的陣陣轟鳴與他的脈搏跳動幾乎一致。他逐漸進入了冥想。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塑造大廳里的石棺里，好好休息一陣。這種渴望伴隨他陷入了一種間于沉睡與死亡的麻木狀態(tài)。

“大人？”阿拉法奧站在浴池邊。白色的池水仍在炮火聲中微微蕩漾。在巴爾的長眠只是一個遙遠的美夢。而凡世的憂慮從未停止。

“我睡著了？”但丁說。水溫已經(jīng)下降了一些。他休息的時間超出了預(yù)期。

“只睡了兩個小時，大人。阿斐爾連長正在返回艦隊的途中。我們也收到了法厄頓連長的訊息。他遭遇了異形艦隊的殘部，但預(yù)計不會拖延太久。他很快就會與我們匯合?！?/p>

“怎么沒人叫醒我？”但丁說。

阿拉法奧直視著主人的眼睛，這是他這半個世紀以來第一次鼓起勇氣嘗試了這個舉動。他是少數(shù)被但丁允許看到臉的人之一。他們都老了，以各自的標準來說。

“因為我不允許他們這樣做。”阿拉法奧說，“您已經(jīng)很疲勞了，大人。您必須休息?！?/p>

“我很感激你的關(guān)心，但我的職責比休息更重要，”但丁說。他用強壯的手臂將自己撐出浴池。他手臂上的汗毛是淡金色的，狀態(tài)還算不錯。他的肌肉在皮膚下隆起，只是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扎實了。

“我的指揮官大人，恕我大膽妄言，但如果您因為缺乏休息而自取滅亡的話，那么您的職責就無人履行了?！?/p>

阿拉法奧的手因關(guān)節(jié)炎扭曲得像樹根一樣，他顫抖遞出浴巾。但丁的目光落在那雙手上。阿拉法奧看向一旁，為自己的虛弱感到羞愧。要是他知道我們有著相同的憂慮又會如何，但丁想。

“我會去休息，你也該休息了，”但丁說。

阿拉法奧繼續(xù)伸著顫抖的雙臂。

“您都沒有休息，我又豈能去休息？”

“你不是我。你我的命運不同，”但丁說。

“您的責任要比我的更為重大，大人。如果我在選拔之地通過了試煉，那也許我的負擔將會與您相似，但我并沒有。我是血奴，而非天使。盡管如此，我們都必須用自己的方式侍奉帝皇，我將盡我所能幫您減輕重擔，無論我能起到的作用有多么微小。”

“我答應(yīng)你，等赤紅議會的會議結(jié)束后，我就去休息?！?/p>

阿拉法奧平靜下來，點了點頭。

但丁接過浴巾。阿拉法奧深鞠一躬，去拿但丁的高腳杯。他的動作越來越遲緩了。每當他勞累的時候，四肢就會顫抖得更加明顯，而阿拉法奧一天比一天更容易累了。

一個是參與了一千五百年殘酷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一個是進行了八十年卑微服侍的侍從，但他們都是仆人。如果可以選擇，我會和我的近侍互換身份嗎？但丁想。不，他給出了答案。但如果別無選擇的話，他也不會怨天尤人。服務(wù)就是服務(wù)。所有人都有自己應(yīng)當扮演的角色，他告訴自己。阿拉法奧在這一點上是對的。

侍從的謙卑讓他覺得自愧不如?！鞍⒗▕W，”他柔聲說?！澳憬裉鞛槲易龅囊呀?jīng)夠多了。感謝你讓我暫時遠離了操勞。對此我深表感激。現(xiàn)在去休息吧，這是我的命令。我可以給自己倒酒?！?/p>

阿拉法奧放下托酒盤時碰出了些許響聲。他不滿地低下了頭。他不愿就此退下，也不想被視為老人。

一邊是讓他免遭勞累之苦，一邊是保住他的自尊。但丁在這個黑暗時代所做的每一個抉擇，從最無關(guān)緊要的抉擇到可能傾覆帝國的抉擇，都是在兩害相較之后做出的選擇。美好早就不存在于這個銀河了。他也早已厭倦了做出選擇。盡管他那年邁卻依然俊美的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這一點。

“如您所愿，指揮官大人?！卑⒗▕W輕聲說。他不情愿地離開了。

但丁走到餐桌邊，喝了點酒。他對阿拉法奧感到愧疚，又對自己出于善意強行命令他離開感到惱火。他必須小心，不要將這種情緒轉(zhuǎn)移到阿拉法奧身上。畢竟變老也不是他的錯。

阿拉法奧為他準備的食物已經(jīng)變冷了，雖然準備得十分用心，但在他嘴里還是味如嚼蠟。不管怎樣，他還是吃了下去，享受著這幾天以來第一次吃到的固態(tài)食物。

他緩慢地咀嚼著，不時大口喝酒來佐餐。每當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他的消化系統(tǒng)都要花更長時間來適應(yīng)進食。他告誡自己這些食物已經(jīng)足夠令他滿意了。他無視了另一種正在啃噬腸胃與靈魂的食欲，那種將他夢染上血色的饑渴。血渴的誘惑相當強大。對于這種渴望最好與其抗爭到底，因為它雖然能夠通過飲血暫時緩解，但也極易成癮，而且會愈演愈烈。

傳承圣吉列斯血脈的子嗣都被這飲食活人鮮血的欲望所折磨，而他已經(jīng)承受了相當漫長的歲月。但他否認自己需要飲血。他拒絕承認自己有這樣的渴求。他也沒有理會身體在痛苦與疲憊中的勸告：只要飲下一個凡人的全部鮮血，他就能重獲力量，升華靈魂。

但丁不會做出那樣的事。自埃瑞厄斯戰(zhàn)役之后（那時候的但丁才二十多歲），他就再也沒有喝過活物的血。從那以后，他就拒絕把自己的欲望放在他人的生命之上。盡管擺脫疲憊這一弱點的辦法近在眼前，但他絕不會去這么做。

他是天使，不是怪物。

半小時后他離開了浴場，回到軍械庫。他的盔甲已經(jīng)被仔細清洗過并歸位了。它在存甲箱的玻璃后面看起來就像是一件博物館的展品。

他透過玻璃凝視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照映在不朽的圣吉列斯黃金面具上。這兩張臉幾乎一模一樣，因為但丁在圣血轉(zhuǎn)變之后就與他的父親十分相像。他眨了眨眼，但圣吉列斯的面具永遠不會。原體的嘴依然大張著，在正義的憤怒中高聲呼號。真是太遺憾了，但丁想，帝皇最慈悲、最忠誠的子嗣竟會以這般狂怒的面容被世人銘記。圣血天使的艦船和他們在巴爾的要塞修道院中有上萬個描繪圣吉列斯的作品，但這是最廣為人知的一個：自天穹帶來死亡與鮮血的怒號面容。

倘若基因之父那優(yōu)雅溫和的一面能被世人熟知該有多好。倘若沒有這無盡的戰(zhàn)爭該有多好。

如果但丁能夠?qū)崿F(xiàn)什么愿望的話，他會選擇被和平淘汰，讓自己成為博物館里的藏品。這個愿望不僅是出于對他人的考慮，也是為了自己。到那時，他那日夜的操勞也終于能迎來休憩了。

但和平永遠不會到來。唯有戰(zhàn)爭永恒。他唯一的休憩就是死亡。阿拉宗在許多年前便說過。圣血祭司在“選拔之時”仍是這么說的。而現(xiàn)在但丁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其中的含義，這是多么痛苦的領(lǐng)悟。

他用手指輕撫觸控板。存甲箱打開了，他的侍從們從暗處走了出來。

他必須再一次成為他的領(lǐng)主圣吉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