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先生低著頭走在監(jiān)獄的過道上，打量著兩邊被關(guān)押的人。這些人大部分是中國人，很多人看起來是普通的老百姓。這座監(jiān)獄秘密建在郊區(qū)，也不知道日本人偷偷抓了這么多中國人進(jìn)來是要干什么。他想起祖峰老師生前曾說過日本人在做的人體實驗，或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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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慘無人道的實驗若是真的，那這些日本人……真真是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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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咬牙暗罵。早知道，就該多捅那審訊長幾刀，竟只是一刀抹了他的脖子，讓他死得這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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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向上走了幾層，看管的士兵越來越多，也說明看管的嫌犯越來越重要。莫名的心慌起來，并不是怕被士兵發(fā)現(xiàn)身份，而是怕看到颯先生……

看到一個渾身是傷的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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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深吸一口氣，神色自若地繼續(xù)往前走，用余光打量著監(jiān)獄。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眼前的那個偏僻的審訊室里的，不是颯先生是誰？

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可當(dāng)自己透過鐵欄看到颯先生渾身是傷的樣子，他的心恨得都快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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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一個干凈溫和的人，從不與人爭辯什么，從不向人索取什么，在亂世骯臟洪流中獨守自己的心，他什么都沒有做，卻遭受了這樣可怕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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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白皙干凈的身體，如今竟全是觸目驚心的鞭痕和污濁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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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先生被綁在刑架上，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fā)沾染在他的額前，看不清面目，臉色比平常慘白上許多，嘴角還掛著青紫的血跡，整個人一動不動，已然是失去了意識，甚至脆弱地讓人懷疑他是否還活著。

一股難以控制的怒氣從腳底升起，燒得華先生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身體卻又冰冷地刺骨，幾乎感受不到心臟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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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看著颯先生那一愣神的功夫，周先生卻已從身后悄聲走來，將槍口對準(zhǔn)華先生的腰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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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很久了，小華先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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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華先生再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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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周一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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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他在軍校里，曾經(jīng)無比尊敬的老師。他在軍校的時候，周先生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不茍言笑，人雖然嚴(yán)肅，但待人也真誠，下課了還會留下來教學(xué)生。他親身教了小華許多，小華雖頑皮桀驁，但在周先生面前，總歸安分些。時間久了，周先生成了家立了業(yè)，卻逐漸變得不再愛笑，一雙眼睛深沉地可怕，總是讓人猜不透他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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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老鬼時，他懷疑老鬼是玲姐和周先生，卻在心里偏袒周先生些，沒想到……那個自己這么尊敬的人，如今成了一名謀殺恩師、背叛組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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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華先生連復(fù)雜都感受不到，他只覺得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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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時間真的會完全改變一個人嗎。

難道世道真的會完全扭曲一個人嗎。

沒有答案。

終是他年輕，不懂算計，不懂人心，若害死自己也罷了，竟還搭上了自己最珍重的愛人。

華先生自嘲一笑，眼里一閃而過的淚光消失在眼角。流眼淚，對他何嘗不是一種奢侈。

后腦勺一酸，眼前陷入黑暗，華先生暈倒在血水渾濁的審訊室水泥地上。

周先生手里拿著槍，方才用槍口敲暈了他，此時槍沒了作用，他隨手丟到地上，擦干凈自己的手。

沒有用了的東西，自然沒必要拿在手上。

“把這小子關(guān)到我那里，我親自審問?！?/p>

周先生皺著眉頭瞥了被捆綁于刑架上毫無生氣的颯先生，一雙眼睛透露著算計：“送到醫(yī)院去，務(wù)必?fù)尵然貋?。他是華唯一的軟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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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體的痛苦撕裂著靈魂，意識于混沌之中模糊，不清不楚，隱隱約約，忽隱忽現(xiàn)，叫人捉摸不住。只是那痛苦卻清晰地如同冰錐刺骨，扎得人從皮肉到骨髓都發(fā)疼。

颯先生緊緊皺著眉，突然猛地睜開眼，深深喘著氣。眼前一片白色，好一會兒，醫(yī)院里的陳設(shè)才一片一片映入眼簾。

包括那個坐在邊上的中年男人。

颯先生的心跳非?？?，他喘著氣，消毒水的味道涌入氣管，中年男人靠近了些，手放在他背部幫他順著氣。颯先生好一會才緩過來，額頭上已是豆大的汗珠。喉嚨疼得如烈火灼燒一樣，叫人難忍。

他抬眼看向中年男人，才看清這個男人是舞廳的李維嘉先生，不知為何在這里。

李先生遞了干凈的手帕給他，颯先生臉色蒼白，眼角病態(tài)地泛紅，此時甚至都沒有力氣接過手帕，可見之前遭受了怎樣的酷刑。

李先生嘆了口氣，起身扶颯先生坐好，又躬身幫他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剛想轉(zhuǎn)身去倒了杯水來，忽然意識到颯先生口中慘不忍睹的傷，現(xiàn)在根本喝不了水，只能僵著身子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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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很多問題想問吧?！?/p>

颯先生說不出話，只有一雙泛紅的眼睛看著他，眼里雖是平靜，可看起來可憐得很，叫人心疼。

“你現(xiàn)在在日本人開的醫(yī)院里，日本人放了你?！?/p>

颯先生這樣聰明，自然不相信那幫畜牲會無緣無故地放人，李維嘉想起華先生的交代，盡可能讓自己神色自然地編造這個謊言。

“日本人放了你，是因為在戲院殺人，鬧得太大，惹了民憤，逼著上海當(dāng)局出來處理，所以才把你放了平息民憤?！?/p>

颯先生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仍是倔強地看著李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日本人為什么放了他。

想到颯先生想知道的或許不是這個，李維嘉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你放心，小華先生沒事。他跑到國外去避難了，日本人抓他不到的。”

只是這話心虛得緊，颯先生又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任是他李先生活了這么多年，習(xí)慣了虛以委蛇，習(xí)慣了人前做戲，可當(dāng)被那雙干凈毫無算計的眼睛看著，竟是不由得閃躲了一下他的眼神。

好在颯先生似乎沒有看穿。

颯先生想問的應(yīng)該還有很多……自己的身體狀況、何時能再見到華先生、兩個人以后該怎么辦……

李先生不知從何說起，想起華先生自投羅網(wǎng)前囑咐他的那些話，他不由得心下難過著，仿佛被烏云籠罩著，壓抑得透不過氣來。那話定會如刀子一般割在颯先生心上，非要讓他血淋淋斷了念想才罷休。

“你想問，華先生臨走前對你說了什么是嗎？”

颯先生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輕輕地點了點頭，只是這么輕微的動作，都讓他喉頭疼得不行，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

李先生沉默了一會，思緒飄回了昨日夜里。

“你真的想好要這么做了嗎？”聽完華先生的計劃，李維嘉皺著眉，他上前緊握著華先生的手，心下顫抖著。

華先生的決定實在太為冒險，根本就是刀尖舔血，稍有不慎就會墜落深淵，丟了性命。

而他還這么年輕。

這樣年輕的肩膀，如何去承受這樣的重量。怕是生生要把他的靈魂壓得佝僂得如同一個百歲老人吧。

相比李先生的激動，華先生卻很平靜。

“他們的目標(biāo)是我。我不能讓颯先生因為我受到傷害，特務(wù)名單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日本人放了颯先生后，為了安我的心，會允許別人在監(jiān)管下探視的，只有大家都知道颯先生好好活著，我才會與他們做交易。你以舞廳共同工作的朋友的身份去探視，他們不會懷疑你。有些話，還請你幫我?guī)Ыo他?！?/p>

華先生頓了頓，那些話即使還沒有說出口，就已經(jīng)刺得他的心都在痛，更何況是颯先生。

他堆起一個笑容，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玩世不恭。

“他知道我是商人家的少爺，你就說……”他假裝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一副紈袴少年的模樣，“家里人安排我結(jié)婚了，我不想結(jié)，就跑到上海來玩幾天，現(xiàn)在想通了要回去成家，爺和他只是玩玩而已，讓他不要當(dāng)真?！?/p>

微不可見地頓了一下，他又笑著補充：“誰會和一個不干不凈的歌伶動真心啊。”

李先生一時語塞，這樣的話，他都不忍心說出口。

李先生問：“你確定要這樣說嗎？”

華先生的眼眸暗了暗：“殘忍一點，他才會沒有留戀地離開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不是嗎?！?/p>

“他會恨你。”

“恨我……”我倒希望他恨我。

明著希望他自由自在，沒有苦難地過這一生?？伤叫膮s希望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自己。

無所謂了。

華先生沒有再說話，時間差不多了，他要走了。

李先生也是沉默了很久。

有一個問題，他其實一直都很想問。他到了這個年紀(jì)還沒有成婚，雖曾有過心上人，可直到心上人有了丈夫，他都未曾將心意說出口。他自詡理智，一向認(rèn)為愛情可有可無，亂世之中，有牽絆不是好事情。

當(dāng)初華先生和颯先生在一起，他雖不明面上反對，卻從未認(rèn)為他們能共度一生。

華先生一腳已經(jīng)邁出了大門，李先生卻叫住了他。

“小華，你覺得愛情是什么?！?/p>

華先生轉(zhuǎn)過身，他對李先生的問題有些意外。李先生獨自坐在木椅上，屋子里只點了一根蠟燭，并不亮堂，身上不沾幾分燭光，他坐在那里，就已是一種孤寂。

這世道已是亂了，更亂的還有人的心。

人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華先生的心也因為他的問題猛得疼起來。

沒遇到颯先生之前，他也覺得自己注定半生孤寂，也不曾陷入誰的溫柔鄉(xiāng)里。

左不過都是人，又怎么會被另一個人吸引到想共度一生呢，多無聊啊。

可遇到颯先生后，他才知道，原來喜歡上一個人，真的是想和他一輩子的，即便日子苦長，也沒有關(guān)系。

“愛情啊，大概就是……能和愛的人結(jié)婚，一定要是兩個相愛的人，兩個人，養(yǎng)一條狗，安安靜靜的生活吧?！?/p>

可是，離他好遙遠(yuǎn)。

他勉強笑了笑，最后看了不言不語的李先生一眼，轉(zhuǎn)身投入了門外深夜的黑暗中。

思緒回到現(xiàn)在，李先生看著臉色蒼白的颯先生，咬了咬牙，終是狠下了心。

“小華先生臨走前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和你只是玩一玩，讓你不要當(dāng)真。畢竟，誰會和一個不干不凈的歌伶動真心?！?/p>

殘忍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鉆入颯先生耳朵里，字字如刀，割著愈發(fā)冰冷的心臟。

“混跡歡愛場的，能干凈到哪里去?！?/p>

“一個賣唱的，有什么資格提條件？”

“他們多少錢可以買下你的一夜，我加倍就是了?！?/p>

“你們看他那清高樣子，不知裝給誰看?！?/p>

“私下里，不知和多少人往來呢。怕是半個上海灘的權(quán)貴都與他共度良宵過吧，嗬?！?/p>

......

“不干不凈?！?/p>

......

他這些年，聽到最多的就是這些話。他并非不懂得難過，只是若日日夜夜惦記著這些，他只會活得更辛苦，還不如當(dāng)作一陣風(fēng)，吹散就好。

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別人說他不干不凈，可真當(dāng)華先生借他人之口說出來這個詞的時候，心仍是猛烈地抽搐一下，渾身也愈發(fā)地冰冷。不曾對任何人提起的少時記憶涌上心頭，在他意志力薄弱的時候如重錘一般敲打著心臟，是強烈的鈍痛。

颯先生眼角已然有了淚光，身體也開始顫抖起來。李先生低著頭，也覺得心疼。他本是無情之人，竟也會為了別人的感情而心疼嗎。

華先生請他交代的已經(jīng)交代了。除了這些，颯先生自己的身體情況，李先生還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他。

“你想知道你的……”李先生小心翼翼地開口。

話還沒說出口，颯先生卻搖了搖頭。

他靠著病床的床頭，微微低著頭。陽光從窗戶灑進(jìn)來，落在颯先生的身上，卷密的睫毛在低垂的眼眸上留下陰影，皮膚在光下幾近透明。如一場夢境，脆弱又圣潔。那一瞬間，李先生突然有一種虛幻感，好像颯先生，捉不住了。

心下一顫，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他搖了搖頭，給自己安慰。

颯先生想知道的事情很多，可全然不是為了自己。

李先生嘆了口氣，離開了病房。

他轉(zhuǎn)身看了颯先生一眼，那種強烈的心痛再次襲來。

世道艱難，荊棘生刺，哪里止這一場悲劇呢。不過是浮生萬千，夢里清醒罷了。

有件事情，他認(rèn)同華先生。

颯先生是這個污濁世間，最干凈的人。

他愿為他身陷囹圄，他便為他萬劫不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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