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麥郎的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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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汪璟璟/文
從陜西西安乘高鐵往南飛馳300多公里便是漢中市寧強縣。12月中旬,網(wǎng)紅歌手龐麥郎帶著本刊記者來到了這里。
不過,他的家鄉(xiāng)還在離這兒20多公里的山里。
到那里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需要再乘坐私人營運的面包車,每人15元。龐麥郎帶著記者上了一輛,坐在最后一排,前面兩排都是抱著小孩的婦女。
車上人多有點悶,龐麥郎依然戴著口罩,不太說話。
山路狹窄崎嶇,一路上各種紅色的扶貧標語在錯落的山間十分醒目。面包車沿著懸崖顛簸前行,一個小時后才到他老家的山腳下。
下了車,走一段水泥路,再走一段泥濘的土路,才是他家的三間平房。
每個月,龐麥郎都要按照以上路線出行幾次。2014年,他憑借神曲《我的滑板鞋》火遍全網(wǎng),把導演賈樟柯都聽哭了。
但一口陜南口音的龐麥郎曾說自己長在臺灣基隆而受到群嘲,后來他又為自己的家鄉(xiāng)取名“加什比科”,以便看上去更國際化一些。
然而,關于他的熱度還是隨著和唱片公司的解約風波以及媒體的爭議報道急速退去。
此后,龐麥郎以商演為生,出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LiveHouse里,面對臺下稀少的觀眾。
在舞臺上,他就是約瑟翰·龐麥郎;回到山中老家,他原名龐明濤。
12月初,龐麥郎宣布要開網(wǎng)店,賣自主品牌的滑板鞋“SonarTime”,Slogan是“FashionandMusic”,定價889元。
他的經(jīng)紀人白曉表示,除了最初幾個月商演有所收益,之后兩人的經(jīng)濟越來越緊張,現(xiàn)在依靠他用網(wǎng)貸來維持兩人日常演出的開支。但龐麥郎向本刊記者反復強調:“龐麥郎不差錢。”

歌手與農民
12月12日,龐麥郎約本刊記者在漢中市一家四星級酒店見面。龐麥郎一頭貼著頭皮的卷發(fā),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單薄的身體挺得很直,依然戴著口罩。
此前,曾有媒體描述過他走紅時在上海住的房費158元的屋子——床角的被單上,沾著已經(jīng)硬掉的、透明的皮屑、指甲、碎花生和花生皮。
當記者問他是否特意選擇這家星級酒店時,他只含糊地說“會顯得高檔一點”。
“洗腦”是龐麥郎對成名曲《我的滑板鞋》的評價,這首歌的火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說這是他2008年第一次去北京時所寫的歌,“我想要一雙滑板鞋,可以跳舞的滑板鞋”。
帶著對于一雙滑板鞋的原始渴望,他寫下了這首歌,歌里面的情境真實,想要滑板鞋的心境也真實。
2014年7月,《我的滑板鞋》突然火了。
當時無業(yè)的龐麥郎正在寧強縣的一家網(wǎng)吧打發(fā)時間。
手機屏幕亮起,顯示的對方來電地是北京。
那通電話是來自北京媒體的采訪邀約,龐麥郎打開了一家音樂網(wǎng)站,眼看著這首歌在排行榜上直線上升。
接到電話后,龐麥郎啟程去了北京,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聊這段往事時,他有點興奮,又現(xiàn)場唱了一大段《我的滑板鞋》,“有些事我都已忘記,但我現(xiàn)在還記得……摩擦,摩擦,在這光滑的地方摩擦……”
這一巨變的影響延續(xù)至今。與本刊記者吃晚飯的短短幾十分鐘里,龐麥郎忙著回復微信消息。
他有4000多個微信好友,他說多數(shù)是粉絲,期間他又用語音唱了一段《我的滑板鞋》,“我的歌迷讓我給他唱一段”。

那頓飯吃的是他最愛的西餐,他點了美式黑椒牛排。龐麥郎不愿強調自己生活在農村,他總覺得歌迷了解到這些后會拉低自己的檔次,“不能讓他們看出來我是一個農民,我怕影響到我的形象”。
第二天,本刊記者跟隨他去了他的老家。
到了寧強縣城,他徑直走進了一家面包店買了一斤桃酥,接著又過馬路來到一家“核桃饃”店。
結束采訪時才知道,這是他為記者準備的當?shù)靥禺a(chǎn)。
買完特產(chǎn)后,他帶著記者來到一家面館,熟練地點了兩份米皮。
幾分鐘后,浸滿紅色辣椒油的米皮端上了桌。龐麥郎用筷子挑起米皮送入口中——這是當?shù)氐奶厣朗常彩撬淖類邸?/p>
一路上,龐麥郎都幫記者拉著行李箱,遇到泥地,他就懸空拎起來。
不過,即便如此,龐麥郎依然不愿意記者拍攝他家中的景象,因為他覺得這與自己的歌手身份不相符。
龐麥郎的父親是個建筑工人,外出打工,只有他的媽媽在家務農。他們曾經(jīng)拿出幾萬塊錢來支持龐麥郎的音樂夢想。
2018年,龐麥郎寫了一首歌,叫《我的父親是瓦匠》,“夜幕下的瓦匠是一位慈祥的父親……”
在龐麥郎房間的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練習本,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幾十首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龐麥郎說自己靈感來了就趕緊拿出筆和手機記下歌詞和旋律。
這幾年一起跑商演時,白曉也見過他靈感來時的樣子,“從酒店床上坐起來,打開手機錄音,把那幾句詞哼出來,再找個筆,把那詞寫出來”。
據(jù)龐麥郎介紹,這幾年,他還是花了大筆的錢去制作音樂。“因為我的歌檔次比較高,和民謠不一樣的,我們流行音樂要和高檔次的設備相匹配。
民謠歌曲不需要,只要有吉他,或者鋼琴就可以做編曲,我們這個是需要高檔次的制作。”
白曉則將龐麥郎與歌手鮑勃·迪倫、科恩相提并論:“這三人共屬一個高級的群體,很多人也覺得鮑勃·迪倫和科恩唱的什么玩意?
他們在做一些你還未知的東西,我覺得這是很厲害的。”

夢想與網(wǎng)貸
“龐麥郎不差錢。”在家中,龐麥郎放大聲音說了好幾次,身后的白墻被水漬浸得發(fā)黑,墻皮一片片脫落。屋里很冷,他蜷縮在凳子上,手一直在搓袖口。
但白曉反復向記者表示因為要跑全國商演,自己已經(jīng)負債累累。白曉跟著龐麥郎跑了3年多,在2018年年末的一篇萬字長文里詳細記述了他和龐麥郎這些年的商演生活。熟識的人打趣說兩人就好比堂吉訶德和桑丘。
商演初期,他們還會有所收益,但2016年中以后便開始賺少賠多了。紀錄片《夢與路:小鎮(zhèn)青年雙面人生》中記錄了龐麥郎2017年一次去北京的商演。
晚上11點,龐麥郎背著書包穿過擁擠的西安火車站,和白曉一起上了K4630次列車,他們要坐16個小時硬臥到北京,舉辦第40場個人演唱會。

一夜的火車之后,龐麥郎從上鋪爬了下來,睡眼惺忪地坐在火車過道的椅子上,跟同車廂的一個女孩聊起《我的滑板鞋》。
女孩說:“聽過,但我不知道是誰唱的?!彼贸鍪謾C,查到龐麥郎在網(wǎng)上的照片,再對照眼前這位男子,“還真是”。
到達北京后,他們花了5個小時比對價格,找到朝陽區(qū)管莊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演出當天,他們先從賓館坐三輪車到地鐵站,又坐了1個多小時的地鐵來到北京大學東門附近的一個小酒吧。
演出開始后,龐麥郎穿著紅色的西裝站在了煙霧繚繞的燈光下,雙手抓著麥克風,身體努力向前傾,用力唱起了《我的滑板鞋》,臺下粉絲跟著節(jié)奏一起唱了起來,這次演出一共收入4300元,扣去場地費2800元,他們只拿到了1500元。

這讓龐麥郎很不滿,“北京就是這樣,死心塌地了吧”。發(fā)完牢騷后,他們趕緊走向地鐵站去坐最后一班地鐵,并在第二天下午坐火車返回了西安。
“演出的路上,我們經(jīng)濟越來越緊迫,還好我可以透支支付寶4萬的額度,就這樣我們艱辛地進行了下去?!卑讜缘木W(wǎng)貸金額在一次次的商演后越來越高。
今年年中,一名歌手來到龐麥郎老家拍攝節(jié)目。工作結束后,龐麥郎和白曉帶著歌手及其十幾個工作人員在鎮(zhèn)上找了一家飯館吃飯。
飯后結賬前,白曉拉著龐麥郎來到一個無人的房間,兩人一人拿著菜單報價格,一人打開手機計算器開始算賬,結果顯示五千多塊錢,兩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最終,白曉用花唄結了賬。
7月20日,云南昭通蘋果音樂節(jié),龐麥郎第一次登上音樂節(jié)的舞臺。觀眾比LiveHouse多了幾十倍,當《我的滑板鞋》的歌聲響起時,觀眾跟著歡呼、合唱。離開現(xiàn)場時,龐麥郎坐在車里戀戀不舍地反復揮手。
但白曉在紀錄片《龐麥郎的夏天》中表示那是虛假繁榮,音樂節(jié)上還有其他樂隊,他怕龐麥郎認不清自己的演出并沒有多少觀眾的事實。
但龐麥郎堅信自己依然火,還是有很多的歌迷熱愛著他的歌,“演出不是沒人看了,而是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去現(xiàn)潮,或者是因為“宣傳不到位”。?
龐麥郎的執(zhí)拗常常讓白曉感到無奈。2015年,白曉和龐麥郎剛開始合作時,和幾個朋友一起給他辦了一場個人演唱會。龐麥郎要把演出門票定在一千元一張,“只唱五首歌”,白曉覺得過高。
最終價格定在了500元一張,龐麥郎認為演唱會門票就應該是這個價格。有個公司原本說要買兩百張票,但最終還是沒買。
演出時,他們還請了妝發(fā)和伴舞,“找到的伴舞身材都很好,穿個小短褲在臺上跳,花了好幾千塊錢”,因為龐麥郎提出的要求是效果一定要好,燈光一定要炫,并要有國際范兒。

拯救與困境
今年,龐麥郎和白曉決定開發(fā)周邊,推出自己品牌的滑板鞋?!澳銈円u鞋子?”本刊記者問。“不,我們不想賣鞋子。
我們做的是希望。”白曉嚴肅地說。他和龐麥郎都表示賣鞋子掙的錢一方面要繼續(xù)他們的音樂事業(yè),一方面要用來做公益。
白曉解釋說:“我們要做一個滑板鞋計劃,我們會用這雙鞋子換好多錢,換好多小小的鞋子,給山區(qū)孩子穿。
龐麥郎覺得他要向巨星邁克爾·杰克遜學習。杰克遜就喜歡幫助一些小孩,他也想這樣去做?!?/p>
龐麥郎臥室的桌上擺著一本好萊塢明星瑪麗蓮·夢露的傳記。他說夢露一文不名時就去聯(lián)合車站的街角集會為窮人募捐,這讓他非常感動。
12月11日,龐麥郎重新開始使用微博賬號“我的滑板鞋龐麥郎”,第一條微博引用了科恩的歌詞“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并展示了一張滑板鞋的設計圖。
過了兩天,龐麥郎在微博上指責歌手華晨宇侵權,“我只授權了改編,從未授權商業(yè)演出”,因為2016年華晨宇曾改編了《我的滑板鞋》,受到好評,在YouTube上獲得了破千萬量的播放。
隨后,華晨宇工作室發(fā)表聲明稱此曲完整的著作權都在華數(shù)傳媒手中,他們得到了該司的授權演出。著作權之爭也是當初讓爆紅的龐麥郎深陷漩渦的原因之一。面對本刊記者,龐麥郎不愿意再提華數(shù),“華數(shù)跟我們解約了”。

不過,無論如何,龐麥郎的歌在網(wǎng)絡上仍有關注度,在網(wǎng)易云音樂上,《我的滑板鞋》這首歌下面已經(jīng)有5萬多條評論:有人覺得這首歌“準確描述了特定群體青年的向往和失落,是對某種時代的印記記錄”,有人為龐麥郎抱不平,覺得“你們做紅了他,你們消費了他,你們順勢拋棄了他”。
白曉說自己欣賞龐麥郎對于舞臺的熱愛?!?015年第一場杭州巡演現(xiàn)場,他在舞臺上的表現(xiàn)震撼到了我,他在舞臺上唱,我靠在休息室的角落里哭,我想象著一個從大山里面走出來的孩子,到這一步該有多么的不容易?!边@次演出讓他下定決心要讓人們重新認識龐麥郎。
白曉出生在西安郊區(qū)的村莊里,夢想是成為一名歌手,還熱愛寫詩攝影。去年年底,白曉自費出了一本詩影集,花了兩三萬塊錢,印了一千本。
“我也是盡力在幫他,確切地說,我?guī)退拖袷窃趲臀易约骸?/p>
我覺得我們都是社會底層的人,沒有強大的人脈關系,沒有任何社會背景,想要做成功一件事情真的太難太難了,所以我們更應該團結起來,每每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內心也特別難受且憤懣?!?/p>
本刊記者在漢中采訪龐麥郎時,白曉正在和北京某電影制作公司討論“龐麥郎”的人物電影。
這名電影人是看了網(wǎng)上一篇《我的老板龐麥郎》的文章后找到白曉的。兩人在酒店沙發(fā)坐下,白曉主動說起自己的想法,他甚至都想好了演員,“我覺得小章特別適合演龐麥郎”——小章是指《我不是藥神》里黃毛的扮演者章宇。
而電影公司方面覺得,白曉和龐麥郎都比較具有戲劇性,初步想法是,以兩個人為主線來創(chuàng)作劇本。
白曉對于自主品牌的滑板鞋和電影都抱有很大的期待,商演收入銳減的龐麥郎也配合了很多。兩人一起去廣州看了樣鞋的設計,為品牌取名“SonarTime”,Logo是龐麥郎的舞臺剪影。
今年,龐麥郎寫了一首歌《拯救自己》:“我想離開/改變不了我想要的未來/我想要放棄/恐懼仍然站在你我之間/我想要從這里消失……那個男孩破碎的夢不再回來/破碎的夢將會走遠……”
本刊記者問他:“你寫這首歌是因為你處在困境之中?”“沒有。有可能是我回憶以前困境的時候。
”“你以前的困境是指什么時候?”“沒有出名之前?!薄俺雒螅憔蜎]有過困境了?”“好像沒有?!饼孄溊烧f完站了起來,因為他家太冷了,他在屋里來回走動。
白曉說:“我跟他認識三年之后,才聽懂了《我的滑板鞋》?!蹦鞘且淮窝莩龅穆飞希妄孄溊刹⒓缱谲嚿?,他頭靠著窗,耳機里放著《我的滑板鞋》,旁邊的龐麥郎瞇著眼睛困得不行。
白曉聽到“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這一句時,眼淚唰地流了出來。他突然特別羨慕龐麥郎,“我感覺我沒有滑板鞋,而他有,所以他天黑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