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熙從出生開始就把這條命托付給了龍舟，當(dāng)她第一次拿起舟尾上的那把櫓時(shí)——那是她多少歲的時(shí)候？大概連她自己都記不太清了：或許得去請教一下阿熙爹，是這個(gè)男人一手把一個(gè)水靈靈的妹仔養(yǎng)成了一個(gè)能扛起船櫓的沉勇的人——她說劃龍舟的感覺似乎還不賴，于是阿熙爹就請龍舟頭子吃了餐飯，好說歹說地讓一個(gè)女娃跟上了船。

那個(gè)鎮(zhèn)子最大的盛況就是端午，有集市，有廟會，有不知從哪來的賣武的人。他們?nèi)宄扇旱貋?，寥寥落落地走，換到又一年的端午，來的去的還是這同一幫人，每年玩的把戲卻是不同：吞鐵釘?shù)?，吐火球的，踩高蹺的，那火球夜里吐到天上，跟元夜的煙火也相差無幾了。這些林林總總的許多事物，阿熙在龍舟上看得清清楚楚，她愿意，也想抽上一個(gè)時(shí)辰去岸上逛一下，看一看抹了花臉的戲子，吃一吃包了臘肉的粽，那一定是每個(gè)鎮(zhèn)上少女都憧憬過的事——在燃著油燈的墻下，同一個(gè)相貌清秀的男人喝一壺茶。

阿熙每一年的端午都要這樣想，但每一年都要遭到船老板的拒絕。那個(gè)留著魯智深樣式胡子的人說誰都可以離開，唯獨(dú)阿熙不能，因?yàn)樗钦茩┑难?，那櫓要是落在水里了，又要花多少氣力來撈它？阿熙說可以把櫓放在船上，和他們的槳放在一起，老板于是說除非阿熙愿意隨身帶著櫓，不然還是留在船上的好。阿熙第一年也的確這么做了，不過換來的結(jié)果是扛著它走了二里路，最終是在集市的當(dāng)口累癱了。

阿熙知道那櫓的重要程度——船老板說那根櫓有多少歷史，過了幾世幾代，龍舟換了一艘又一艘，只有櫓跟船鼓一直沒變。這似乎是一種傳承，阿熙想，因?yàn)槎姘岩苍谶@艘龍舟上，而且是由老板的兒子親自掌著的，不過那人有些瘋癲，阿熙平常也只敢在船尾隔著一眾漢子的背膀偷偷去看他的后頸。那雖然是成年累月在太陽里曝著的，隔遠(yuǎn)了卻也顯得白凈。他倆一個(gè)在船頭，一個(gè)在船尾，只有在收工回家的時(shí)候打一個(gè)照面——那定是一個(gè)近乎于早晨的晚上，在老板家的灶上埋火造飯的時(shí)候，阿熙才能好好看一看他的面孔。

她不知道怎樣去夸獎(jiǎng)或是貶低一個(gè)人，她是沒讀過幾年書的，所會的那些形容詞不過是人盡皆知的那套阿諛法。但是阿熙看到他時(shí)，她不假思索地說，哦，這定是個(gè)讀書人，不過是他爹挾他過來罷了。但是她沒有湊上去問，她沒有走近他，因?yàn)樗J(rèn)定唐突的發(fā)問是蠻不合禮性的，更何況對方看起來是肚子里有墨水的那種角兒，最好是不要招他的好。

于是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阿熙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她只曉得她要叫船老板喊夏四伯，那么他也應(yīng)該叫做夏某某，或者同其他人一起喊少爺，夏少爺。但是一個(gè)破撐船的兒子也能被叫做少爺嗎？阿熙想到這里的時(shí)候不自主的笑了，她知道外面有更大的老板，他們一家也只不過是在這個(gè)鎮(zhèn)子上能壓她一頭。

于是他們幾乎也沒說過話，因?yàn)樗麄冎g永遠(yuǎn)隔了二十多號古銅色皮膚的人，二十多只槳，二十多聲沉穩(wěn)的號子，以及充滿了汗水的空氣。直到所有人都從船上走下——從哪一個(gè)不曉得名字的村寨里展演回來了，他們所有人都坐在老板的灶臺前面分綠豆湯的時(shí)候，她都不曾開過腔。那時(shí)候往往會談?wù)撘恍╆P(guān)于天氣與收成的問題——那些漢子們家里一樣有活計(jì)，出來擺龍舟不過是增加一點(diǎn)收入罷了。阿熙倒愿意一年四季都劃龍舟，劃龍舟的日子是快且快活的，她可以在他們賣力劃船的時(shí)候遙想一些東西，那是很遼遠(yuǎn)的一些想象，從花季少女的千百個(gè)夢中衍生出來，然后在那一刻無限膨大，大到能推垮橋梁的機(jī)械巨物，小到一盞長明燈——有幾次想忘了神，忘記了櫓的擺向，那些可怖又可愛的漢子便會加大了聲音去喚醒她，這個(gè)時(shí)候她的臉便會變得無限的紅，連忙咳嗽幾聲去回應(yīng)，之后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劃完了全程，老板卻也包容了她的過失，因?yàn)檎l都知道，現(xiàn)在，這幾年，愿意擺龍舟的位置越來越少，愿意擺龍舟的，也大多是走個(gè)過場。于是今年，阿熙也要決定放棄守著這根沉重的櫓，去親自體驗(yàn)與感受岸上端午與船上端午的區(qū)別。

無論如何，說什么也一定要去了。龍舟的活計(jì)一年比一年輕，那么端午越來越冷清也是預(yù)料之中的事了，而且聽一些從大城市里回來的人說，城里連年都不打算過——沒有鞭，沒有炮，只有人潮涌動(dòng)。無所謂，那之后的事有誰能講清楚？就連替阿熙接生的婆婆也參不破她現(xiàn)在是一個(gè)撐龍舟的命，或者以后又不撐了，這些有關(guān)前途和去向的問題阿熙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覺得撐龍舟是好的，可以躲去半個(gè)五月的農(nóng)活，于是她樂意的來了。如果再?zèng)]有龍舟了，她也可以再去找一份偷閑的活，這是難不倒她的，后生們有一萬種方式讓自己放松下來，即便是在村寨里也是一樣。

她把櫓擱在了槳的旁邊，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弄出來，隨后便踮起了腳摸下了船。不過臨著陸的時(shí)候她有些忘形，直接從船梯上蹦了下來，于是她很自然地喊了一聲：

“嘿咻！”

“誰！誰在動(dòng)？你最好是走到我跟前來……“那是一個(gè)顯得很年青的聲音，就在靠近船頭的位置。“船上理應(yīng)是有一個(gè)人的，嘖，大概是逃去玩了，于是遭了賊?！?/p>

“沒有，不是小偷，我就是阿熙?！?/p>

“阿熙，阿熙是哪個(gè)？”那個(gè)聲音似乎越來越近了?！百\都說自己不是賊?！?/p>

“我出保證，我不是賊。”但是這句話還沒有完全說出口，一根火柴照亮了她的臉，隨后是一只火把驅(qū)散了他們之間的黑暗。

“是你，你叫阿熙?！睂γ婺侨寺冻鲆环腥淮笪蚰?，“阿熙，你是陳家的女兒。“

“陳熙是我的大名?！卑⑽踹@樣回復(fù)他，“那么少爺不去集市上耍，在河邊上做什么？”

“和你一樣。”

“那為什么你沒有像我一樣在船上？”

“我現(xiàn)在像你一樣站在了岸上?！蹦莻€(gè)人笑了一下，“你這樣是要去集市上玩？”

“如果沒有遇到你的話，我的確是這樣打算的?！?/p>

“要是給我爹看到了，八成要被罵?！彼D(zhuǎn)身，那火把也隨即照亮了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路，路的盡頭是一片燈火輝煌?！暗歉业脑拺?yīng)該沒事。”

“你也要去逛夜市？”

“總待在一個(gè)地方也不會有所改觀?！彼麚u了搖頭，“我是說生活。”

“我聽不懂，因?yàn)槲覜]讀過書。”阿熙實(shí)在是無法理解他話里的意思，“你最好能說得更明白一些?！?/p>

“有些話你并不需要聽得太明白，”他將身子背過去，“或許我們只需要朝著既定的路線走就對了——你可以叫我夏宇?！?/p>

“我不喜歡下雨，下雨會把鞋子搞得很臟?！?/p>

“但是我很喜歡晨曦，不過僅限于早上?！?/p>

遲鈍如阿熙也聽出了他句子的意思，或許他只是為了激一激自己，于是她也沒有上夏宇的套，自顧自的走向了燈光里。

“要趕緊，不然就沒有蜜棗粽子了?！?/p>

“沒有蜜棗也會有咸肉粽子的?！?/p>

“得，大少爺說了算。”

于是他們兩個(gè)人便就這樣去了，集市的熱鬧非凡與熙熙攘攘倒不必多著筆墨，因?yàn)闆]有人會在端午的氛圍里感到寂寞與無聊——除非一個(gè)人待在船上。那些吃食，那些把戲，那些玩意，光是聽人描述都覺得萬分有趣，那么兩人自然是拖到了那一天的晚些時(shí)分，不過因?yàn)橄睦习搴榷嗔司?，被幾個(gè)漢子架著回了家，沒去看船上的事，而他卻吩咐阿熙與夏宇要守到另一個(gè)輪班的船夫醒了酒才行。

他們就在船幫子上坐著，脫去了鞋子把腳浸在了河里。他們扯起了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內(nèi)容就如同每次夏家灶邊的談話一樣——土地、天氣、收成，他們后生也會說一些那個(gè)年紀(jì)感興趣的事，像是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或是奇聞軼事，夏宇說他見過兩個(gè)頭的蛇，阿熙不服，她說她吃過地下的人參果，是他爹從山上刨出來帶給她的，原因是那時(shí)候她生了一次很嚴(yán)重的病。他們就在船幫子上談著天。

那只火把全部燃盡了，灰燼剝離，飄飄然帶著火星墜落，夏宇索性將整支火把扔進(jìn)了水面，伴著咕咚一聲，河面在月光照射下泛起漣漪。

“下游洗衣服的水會被你搞臟的?！卑⑽跤幸恍┎粷M。

“誰管他，反正明天就要走了?！?/p>

“走，走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縣城，或者省城。”

“那挺遠(yuǎn)的，至少我，我家里人都沒去過?！卑⑽酹?dú)自思忖著，隨后又問：“省城也要擺龍舟嗎？”

“蠢妹子，我出去當(dāng)然不是擺龍舟，”夏宇有些又好氣又好笑，“去到城里，哪怕是去搬個(gè)磚也要比劃龍舟賺錢?！?/p>

“我不蠢，我只是沒讀過書。”阿熙很大聲地回他的話，“城里生活就那么容易嗎？”

“聲音，聲音小一些，我不是聾子，”夏宇裝出捂著耳朵的樣子，“至少也比在這里種地劃龍舟賺的多?！?/p>

“那能有多少？”

“誰知道呢？我只是不愿意在這里，不愿意在我爹的手下做事，盡管這樣并不壞?！?/p>

“那么你的爹是不知道這回事的?！?/p>

“確實(shí)如此。但是我也攢了些錢?！?/p>

“那么你是逃走的?！?/p>

“大概看上去是這樣，但是你想，村寨里的生活總是循環(huán)往復(fù)，春了播種，夏了插秧，秋了收獲，冬了織做，一年四季都是這個(gè)模樣，我膩了，至少城里是新鮮的?！?/p>

“這倒是真的不假?！卑⑽跽f，“那么家里的活計(jì)，誰來替你敲鼓？”

“總會有人來的，”夏宇站起來，因?yàn)樗犚娏诉h(yuǎn)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翱倳腥藖淼??！?/p>

“所有人都希望有人來幫他們收拾爛攤子。”

“那就或許有，或許沒有?！毕挠顝拇瑤蜕咸M(jìn)龍舟?！拔覛g喜你，如果你能讀一點(diǎn)書的話，你絕對不會在這里挨太陽曬。”

“那我也會這么做的，”阿熙也跳了回去。“我也會擺我的龍舟，因?yàn)榈糜腥藖頂[龍舟，原先掌櫓的人老了，于是我就來了?！?/p>

“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龍舟的日子，或者說，世界上再?zèng)]有過龍舟？”

“想過。”阿熙直勾勾地盯著夏宇，“沒有龍舟人還是照樣生活?！?/p>

“龍舟并不是非劃不可。”

“但是我卻可以逃去半個(gè)月的農(nóng)活，我覺得我是喜歡龍舟的?！?/p>

“喜不喜歡可拿捏不準(zhǔn)，”夏宇又重新劃了根火柴，那一點(diǎn)小小光明卻照亮了一片下船的路?！皼]有人猜得透未來的走勢，就像今天的你和我一樣?！?/p>

“我討厭讀書人，”阿熙慪氣地把頭別過去，“他們說話都跟猜謎語一樣?！?/p>

“阿熙，人生就是一個(gè)謎，等到走一步看一步的時(shí)候就晚了?！毕挠羁嘈χ斐隽耸?，“走吧，該輪到我們歇息了。”

阿熙沒有說話，而是順?biāo)斓刈テ鹆四侵皇?，那只手掌與手腕有明顯分界線的，修長的，讀書人的手。她覺得沒有什么問題，于是憑借著那只手的力量，他們兩個(gè)一齊跳向了岸上。

“嘿咻！”

夏宇回頭去找阿熙的聲音，卻正好與她的目光撞上了，于是他們咯咯地笑了出聲，雖然不知道是何種原因，但總之就是想笑，大概是腦子里的“年輕人”在作祟的緣故吧。

“停，停，你先別笑，你出去了，要多久才能回來？”

“一年，兩年，三年。沒有錢了，身無分文了，我自然會回來?！?/p>

“那只有天知道?！?/p>

“只有天知道?！毕挠钕肓艘粫海缓髮Π⑽跽f，“我只跟你說過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別個(gè)?！?/p>

“告訴了人，又怎樣？”

“那我只好拿甜酒來塞你的嘴了?！?/p>

“不告訴人，又怎樣？”

“那我便拿臘肉來。”

“我討厭甜酒，但是我爹喜歡臘肉?！卑⑽醪恢涝鯓影言掝}接下去了，于是只好說：“你曉得的事情真多，我要是你我肯定會認(rèn)識很多人和故事，因?yàn)橛袝r(shí)候他們唱戲，說話本，演皮影，我都聽不蠻懂?！?/p>

“這好辦，”夏宇拍了拍衣擺，“等我回來的時(shí)候，我教你?！?/p>

“你又不知道你幾時(shí)回來，卻要我等著你?！?/p>

“那么，等與不等，都隨你意?！?/p>

“等，我等，但如果你太久沒有回來，我還是不要繼續(xù)等下去了。”阿熙燦爛地笑了出來，她知道他心里的意思，不需用任何言語來道破。夏宇呢，夏宇許是知道的，對于阿熙，他絕對不會看走眼。明明之前一句話都不曾說過，現(xiàn)在看起來卻是心有靈犀一般。小小情愫的種子或許早就已經(jīng)栽下了。

“龍舟的事，我爹會找人替上的?！?/p>

“那倒是……我還是希望龍舟不要消失。”

“消不消失呢，這倒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問題?！毕挠羁聪蛄寺奉^的街燈，“我們只把手上的東西完成就是萬幸了。”

他雖然這么說著，但心里還是不安，從他記事開始，有多少東西消失，有多少東西頂替上來——犁耙、火鉗與木船槳，取代它們的是拖機(jī)、電爐和各式各樣的塑料制品。一些東西消失了就不會再回來，他不知道龍舟是不是也是這樣，或許若干年后他再回來見阿熙的時(shí)候，這個(gè)村子，這個(gè)世界再?zèng)]有龍舟可劃。

? “所以我并不會和你一樣走掉，盡管我是想的。”阿熙轉(zhuǎn)過身去看著龍舟，“如果它真的沒了，那么端午還能做什么呢？”

? “我回答不上來?！毕挠钫f，“我出去也是為了找到答案?！?/p>

? “我希望你能找到答案?！?/p>

? “我也是這么希望的。“

他們又對視一眼，終于是什么也講不出來了，那么便就此作散了。

翌日，少年背起行囊走向遠(yuǎn)方，少女坐在龍舟上遙想，她想到了某一日遠(yuǎn)處的少年又重新站在了船頭，白凈的后頸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中間還是隔著二十個(gè)揮汗如雨的鐵臂漢子，二十支堅(jiān)毅的號子。她又看到了端午河上爭先，那個(gè)少年燈光下捧著蜜棗粽子等著她從夜市上玩累了歸來，那時(shí)候他們可以繼續(xù)聊一聊幾年的話題與經(jīng)歷，插科打諢，開著玩笑，大大方方地從青石小路上一起回家，少不了的歡聲笑語。

不過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現(xiàn)在船的前頭坐著的是一個(gè)跟所有人都一樣的漢子，用著很沉穩(wěn)的聲音喊著號子，龍舟駛得似乎還要比之前更穩(wěn)當(dāng)，更快，但總不是滋味。她知道改變已經(jīng)開始了，她不知道夏宇會不會變，她不知道夏宇會不會回來，就像夏宇不知道前方是否光明坦蕩，不知道這個(gè)少女會不會一直等他。

沒有人無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