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言蝶、燈泡留痕技術(shù)……沈念和虞亦言想用各種辦法聯(lián)系到學(xué)妹的家人，卻只得到了一封封沒有含義的回信。沈念想起諸明的語言實體化模型，意外領(lǐng)悟了疫情可以靠語言傳播的事實。她慌張地進行了測試，發(fā)現(xiàn)兩人的語言能力都被侵蝕了很多……

| 晝溫?|?科幻作家，作品曾發(fā)表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青年文學(xué)》和“不存在科幻”公眾號等平臺。代表作《沉默的音節(jié)》《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節(jié)》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被選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chuàng)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二章

全文約6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2分鐘。

四

自從關(guān)閉了社交網(wǎng)絡(luò)，失語癥病人的增速立刻放緩，那時就有人鎖定了病毒傳播的語言通路。只是一開始的信息非?；靵y：同樣接到罹患失語癥親友的電話，有的人腦神經(jīng)大面積壞死，在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撒手人寰，有的人忘記了方言，再也聽不懂鄉(xiāng)音，有的人會讀但不會寫，有的人聽音卻不識字，還有人看上去什么事都沒有。可怕的是，承載病毒的不僅僅是聲音。一個轉(zhuǎn)發(fā)量過萬的帖子，一本新出版的小說，一份手寫的書信……真相漸漸明晰，人們就是在大腦理解符號的過程中感染了這種特殊的信息病毒。

接下來是海量的病毒篩選工作。帝都大學(xué)的計算機語言學(xué)團隊快速推出了“諸言”系統(tǒng)，率先用算法抽解出每個漢語詞素的語音、語域、詞性、結(jié)構(gòu)、感情色彩、用法、構(gòu)詞能力、單用頻率、自由度等基本屬性，并量化與之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聯(lián)覺。他們用數(shù)千個維度給詞語賦分，使它成為高維空間里流動的信息綜合體。

把明確帶有病毒的語言輸入“諸言”系統(tǒng)，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它們都在不同維度上無限接近某個難以理解的信息槽。就像銀河系中心的巨大黑洞，概念離得越近，受到的影響就越大，傳播疾病的能力就越強。但可惜的是，所有已知詞語都在星河邊緣旋轉(zhuǎn)，他們無法定義到確切的高病毒信息本體，只能加大算力，以詞語、短語、語句、段落等維度繼續(xù)探尋。在這個過程中，無數(shù)科研工作者前赴后繼，為人類的存續(xù)獻出了自己的語言能力。

好消息是，第一個載有高量病毒的禁詞很快被篩選了出來，在語音和文字層面都擁有近乎一擊斃命的能力。只要避免傳播這個詞語，人類可以避免一半傷亡。

壞消息是，這個詞的名字叫“語言傳播”。

沈念參與過“諸言”的初步搭建，那時這個系統(tǒng)還是諸明想要用計算機攻破人類語言的工具。她對語言和信息的關(guān)系理解很深，很快參悟了疫情的奧秘。她有一絲慶幸，自己在語言不通的南城，又很少看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帖子，躲過了第一輪疫情。她還有萬分難過，如果“語言傳播”是禁詞，那如何提醒不知情的人提早預(yù)防？病毒和信息同步到達，學(xué)會閉嘴的人已經(jīng)染了絕癥，不懂的人則會在交流中一直承受低劑量病毒攻擊，語言功能也會受到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不幸中的萬幸，對于沈念來說，這個信息是她自己推導(dǎo)出來的，所以高維坐標離染毒信息還有那么點兒距離，這給她爭取了時間。面對一個無法直接傳遞的信息，世界在不均衡的領(lǐng)悟中緩慢沉默下去。

那個夜晚距離她成為信息病毒專家還有一段時間，但沈念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沉默。

虞亦言學(xué)得也很快?？吹缴蚰铋]口不言，看到桌上被揉成一團的日語量表，她向沈念伸出了手。后者心領(lǐng)神會，很快翻找出一張德語量表。德語是虞亦言的三外，在聯(lián)合國工作時，她可以做到無障礙與德國人溝通。

做了十幾個題，亦言的表情就變了。擔憂，恐懼，疑惑，全都消失了。像退潮理下的平整沙灘，虞亦言的面孔變得一片空白。沈念想起了學(xué)妹剛發(fā)病時，亦言也是這幅表情。她突然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了。

?沈念一把抓住虞亦言的手腕，但后者已經(jīng)先一步起身，用力甩開了沈念。亦言大步走進了自己的小屋，關(guān)門時發(fā)出一聲巨響。等幾張量表悠悠落地，巨響的漣漪還在房間里的回蕩。

沈念獨自留在客廳，心里很亂。沒有語言該如何生活？人類文明就這樣走到盡頭了嗎？換上慢性失語癥的自己，會不會一覺醒來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切都還是未知數(shù)。沈念知道，世界再也無法“回到正軌”了。

虞亦言的房間里傳出“噠”的一聲，沈念立刻認出是她點煙的聲音。這個輕微的聲響把沈念拉出了絕望的漩渦：還有更弱勢的人需要牽掛。

一開始，沈念不打算阻止虞亦言抽煙。學(xué)妹出事以來，亦言幾乎已經(jīng)戒掉了香煙。但這次……她肯定失去了自己的德語能力。沈念彎腰撿起虞亦言剛做過的德語量表，隨手對了一下答案，滿分。沈念一時間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虞亦言的語言能力沒有暫時問題啊，她為什么……？

過了一會兒，飄散在空氣中的煙味兒變了：變得更嗆人，更有侵略性。沈念站起身，趴在虞亦言的門口仔細傾聽。一旦帶入護理者的角色，沈念就能很快忘記自己的痛苦與迷茫。這是她對抗世界的方式。

里面有一陣輕輕軟軟的噼里啪啦聲。聽了一會兒，沈念才意識到那是燃燒的聲音，輕輕把門推開。那時她還不知道，未來自己會無數(shù)次近距離面對火焰，不同種類的燃燒將成為新的音素被大腦辨別。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簇小小的火苗。

五

虞亦言房間的窗戶很小，上一半被冷風(fēng)機占據(jù)，下一半則是層層疊疊的參考書和詞典。陽光從書頁的縫隙里擠進來，落在干凈的同傳控制臺上。除了這張長方形的小桌子，其他地方幾乎都被書和筆記占滿了：地面，半張床，書架和衣柜。

虞亦言就在蹲在暗色的房間之中，狹小逼仄的空間里理出了一方空地。面前是一個不銹鋼料理盆，直徑有筆記本電腦那么大。之前給學(xué)妹做生日蛋糕時，虞亦言曾用這個料理盆打發(fā)蛋白，結(jié)果蛋液濺得到處都是?，F(xiàn)在，它變成了火盆。一個小小的火苗靜靜燃燒，舔舐泛黃的筆記本內(nèi)頁、A4紙、還有打印材料。虞亦言叼著煙，把手里的本子撕成一條一條喂給火苗，臉上還是沒有一點表情。

沈念突然明白虞亦言失去了什么。沈念曾經(jīng)翻閱過亦言的同傳筆記，上面都是她看不懂的符號，但明顯經(jīng)過了認真整理。虞亦言有一套自己的語言，融合了象形文字、符號、中文、英文、日語和德語。這種融合語效率極高，可以幫她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抽取出客戶言談中的核心含義，瞬間在大腦中實現(xiàn)多語種轉(zhuǎn)換。這是資深同傳最寶貴的財富，是神經(jīng)元最特別的聯(lián)結(jié)方式，藏在深深的腦海里，誰也奪不走——除了語言瘟疫。

她是一個患上慢性失語癥的同傳譯員。她熬夜服務(wù)的國際會議曾作為關(guān)鍵節(jié)點推動信息病毒的跨語言傳播。摧毀她的大腦前，疫情先一步摧毀了她的事業(yè)。最重要的是，她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樣，再也看不懂親手創(chuàng)造的語言。

煙霧更大了，虞亦言被嗆一下，捂著嘴咳嗽了幾聲。沈念這才回過神來，沖進去打開窗戶，搶過亦言手中的碎紙。沒有新鮮燃料供應(yīng)，火盆很快就熄滅了。微冷的山風(fēng)也迅速帶走了煙塵。

沈念跪在身邊，再一次感覺女孩的身體軟軟地倒在自己的懷里。沈念拂開擋住亦言面孔的長發(fā)，拿走香煙，看到一雙失神的眼睛。虞亦言想就這么和滿屋的同傳筆記一起離去嗎？歿于烈火，死于濃煙？她不知道。

沈念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想要安慰。但她知道，自己能傳達的一切只有沉默。

只有沉默。

六

四年前，沈念還是帝都大學(xué)的本科生。那時，她學(xué)著“等于沒有專業(yè)”的英語專業(yè)，對未來一片迷茫?！罢Z言只是一個工具，”所有人都這么對她說。進企業(yè)？做翻譯？還是像大部分學(xué)長學(xué)姐一樣，考個教師、公務(wù)員，從此走進安穩(wěn)無憂的人生？她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沈念的生活就像一葉隨波逐流的小舟。她加入了幾個社團，但參加過兩次活動就意興闌珊，學(xué)生會、社聯(lián)的工作也沒什么意思。剛?cè)雽W(xué)那會兒，沈念總是很忙，像無頭蒼蠅一樣。

一次偶然的機會，遠在美國的姑媽邀請她過去旅游，順便照看年幼的表弟。沈念正愁不知如何打發(fā)漫長的暑假，欣然同意，在網(wǎng)站上隨手買了張美聯(lián)航的機票。

第一次跨越大洋的旅行讓沈念興奮不已。她徹夜查找攻略，買了一個*****包，還提了一個小帆布袋，里面裝滿水果、紙巾、奶茶粉，還有其他長途旅行中可能會用到的東西。登機時，沈念只穿了一身寬松的體恤短褲，脖子上套著頸枕，艱難地擠進了自己靠窗的位置。坐好后，她把大背包塞進前座底下，再三檢查帆布包里的證件。

然后虞亦言來了，就坐在她身邊。

那時，沈念還不認得亦言，只是被嚇了一跳。她留著煙灰色的長直發(fā)，隱約有幾縷挑染的暗紫色，身上是大方的黑蕾絲連衣裙，搭配細珍珠項鏈、銀手環(huán)和四五個戒指。嘴唇是啞光豆沙紅，摘下墨鏡后，露出了閃閃發(fā)光的精致眼妝——這個小姐姐是來坐飛機的，還是來選美的呢？

更重要的是，這18個小時的飛行路程，她只靠一個小手包要怎么捱過去？

虞亦言看了她一眼，沈念的面孔立刻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她趕緊移開目光，嘴里喃喃道歉，把剛拿出來的蘋果和消毒紙巾塞回了包里。

她對著舷窗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同樣是長發(fā)，沈念的頭發(fā)沒有燙過、染過，甚至大半年沒有修剪，被一根黑皮筋隨意地扎在腦后，腦門上支棱著不少碎發(fā)。臉上什么妝都沒畫，今早趕得及，連水乳都是匆匆一抹。她向前座地下伸出手，費力夠到了大背包，想把自己胡亂裝進塑料袋的粉餅和口紅拿出來涂一涂。這時，一位歐美長相的空姐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飛機就要起飛了，沈念這才作罷。

等飛上了萬米高空，沈念的心態(tài)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她枕著頸枕，自帶的外套披在飛機毛毯上，喝一口自己沖泡的奶茶，感覺舒適極了。相反，鄰座的連衣裙看起來就充滿了束縛。除了飛機餐，那個姑娘也什么都沒有吃。她要么閉目養(yǎng)神，要么看手里的Kindle，偶爾去一趟洗手間，回來以后眼影的顏色便更生動了些。沈念開始可憐、甚至有點鄙視她。

這里沒有人認識你，精致給誰看呢？

幾番昏昏睡睡，看過兩三部電影，終于走過了大半程?？战汩_始給各位旅客發(fā)入境申報表。飛機上大概有一小半的中國旅客，沈念前后都是去紐約探親的北京中年夫婦。他們有的拿到了英文版，有的看不懂雙語提示，不停犯嘀咕。沈念很快填好了，心里喜滋滋，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英語還點用處。她撇了一眼鄰座，那個姑娘也很懂英文的樣子，還轉(zhuǎn)身指導(dǎo)后排的陌生人填寫。不一會兒，隔了好幾排座位的中國旅客都開始招呼姑娘幫忙，她也欣然前往。

真是愛出風(fēng)頭。

過了一會兒，飛機遇到強氣流，開始一陣又一陣顛簸。機長打開廣播安撫了幾句，沈念都聽懂了，也不是特別擔心。因為不是提前錄制好的雙語廣播，后排的幾位上了年紀的中國旅客開始緊張地竊竊私語。

很快，機長又用英語表示航班的降落地點要有改動?！癘h, no!”幾個外國人懊惱地叫了出來，等著接他們的家人要白跑一趟了。隨著顛簸加劇，飛機里的氣氛壓抑了許多。

“咋回事，咋回事呀？”看到他們的表情，聽不懂英語的人一個個都緊張了起來。沈念看著他們慌亂的樣子，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優(yōu)越感。只是一瞬間，她隨即被自己的心態(tài)惡心到了。

正準備回頭安撫后排的老阿姨，沈念發(fā)現(xiàn)身邊的姑娘竟然解開了安全帶。飛機的狀態(tài)還沒平穩(wěn)，她不怕受傷嗎？

一陣劇烈的顛簸過后，姑娘瞅準機會站了起來，扒著一個個椅背挪到了飛機前部。一位金發(fā)碧眼的空姐攔住了她。兩人抓牢扶手，緊張地用英語交談了幾句。沈念被安全帶勒著，伸長脖子也看不到姑娘去哪里了。

然后她知道了。飛機的廣播系統(tǒng)里響起了姑娘鎮(zhèn)定的嗓音，是中文：“各位旅客，大家稍安勿躁。飛機遇到氣流正在顛簸，是正?，F(xiàn)象，請大家不要恐慌。機長剛接到通知，此次航班的目的地——紐瓦克自由國際機場暫時不具備降落條件，飛機會直接飛往肯尼迪國際機場降落。機長請大家不要擔心，等落地后再聯(lián)系家人。我叫虞亦言，是一名口譯員，很高興這次能有機會為大家服務(wù)。”

?“好！”不知道誰先帶頭，然后半個飛機都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姑娘很快回到座位上，又看起了Kindle，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沈念偷偷看她，心里翻江倒海。

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語言的意義和責任，也找到了自己未來的方向。

七

“還有這事兒啊，我都忘了。”聽沈念講完，虞亦言笑了。那時學(xué)妹剛發(fā)病不久，亦言把自己的枕頭和被子都搬到了沈念在客廳搭的小床上。

“后來我就決定要用語言幫助別人，準備回去做言語矯正。”沈念俯身幫她鋪床，臉紅紅的。

“那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認出我了對嗎？”

“也沒有，”沈念說，“只是看著眼熟，而且名字我也早忘了……后來說起上學(xué)的經(jīng)歷，知道你當時正好飛往美國出差，我才對上號?！?/p>

“這樣……”虞亦言諾有所思，“怪不得你會忍我這么久……”

“也沒有啦……”

“沈念，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可能會打碎我在你眼里的濾鏡，”亦言的語氣突然嚴肅起來，“你要不要聽?！?/p>

“說吧。”沈念回身坐下，面對亦言，床板嘎吱一響。

“當時我……我并不是樂于助人什么的，我就是想出風(fēng)頭?！?/p>

“哈？”

“你沒發(fā)現(xiàn)嗎？越是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就越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想方設(shè)法當人群的焦點。沈念，我跟你不一樣，你幫助別人是為了別人好，我只是……只是為了自己罷了。我才是優(yōu)越感爆棚的那一個?！?/p>

“可是你客觀上也幫到了很多人呀，”沈念拍了拍亦言垂下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讓我的心里有了別人?！?/p>

“這是什么意思？”

“有了關(guān)心的人，用自己的力量全心全意地幫助她，愛她，你就再也不會孤單，再也不會迷茫，”沈念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人類社會就是靠這一份份牽掛維系起來的，不是嗎？”

虞亦言的眼睛濕潤了?！拔蚁Ｍ乙部梢浴?/p>

“你一定可以的?！鄙蚰罱o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虞亦言想要燒毀所有同傳筆記的那個上午，沈念靠一個小小的物件便把她從絕望深淵拉了回來，不需只言片語。

那是張褪了色的機票，足以喚起一段值得珍藏的回憶。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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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動畫電影《未麻的部屋》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