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稗田家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讀書之家，倒也不是家教多嚴(yán)，也不是書香濃厚。如此偏遠(yuǎn)地帶何來文學(xué)一說，僅是有御阿禮之子而出名罷了。每逢一輪回，總有無數(shù)人爭先恐后拿著無數(shù)資料讓她閱讀，只因她就是記憶本身，只要被她看過，所有都會被記住，直到永遠(yuǎn)。正如所有人都遵守著教誨，所有鄉(xiāng)民都信仰著傳說一樣。雖然缺了一個。星野照舊跑到稗田家門口叫喚，高舉反對神學(xué)支持進步的大旗，可惜無人問津，整個上午只有一個小孩跑過來跟他說了話，內(nèi)容不堪入耳，極其難聽，說罷還遭了星野一頓踢。還好不時有人路過，他也就停不下來，不時叫喚，待著人走遠(yuǎn)，估摸著聽不見，這才罷休。陪著他的還有兩個守著門的下人，都是人高馬大，身強體壯，看都不看他。本來這是個好閑差，但因為星野，現(xiàn)在這個活必須擁有極強的意志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星野曾經(jīng)平均每日會硬闖三次門，最高一回甚至連闖八次，只差一點，最后終于是被抓住，狠狠地給扔出去，在床上昏了兩天。鑒于上文，他將政策改為與敵對階級叫囂，妄圖喚醒隱藏在人民中的人性，盡管早有無數(shù)事例證明過人性的難以尋覓，何況百年前的諷刺在百年后仍舊熠熠生輝的本身就是莫大的諷刺?；蛟S我們有什么法子能讓那些希望看見未來的人們活過來，但他們最終也還是會被氣回去，所以我們未曾如上多此一舉。至少在陰陽怪氣這一方面，千百年來人都沒有任何進步。為防止流言蜚語，必須澄清的一點是，不是說沒有辦法進步，而是打會說話起，語言就已經(jīng)擔(dān)負(fù)起激化矛盾的重?fù)?dān)，而且已然成為巔峰，無需再強化什么。倘若如此，又要有批評家站出來大罵道：如此一說，難不成不說話不成；不說話確實不成，但說完以后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如此，話又回來了，說與不說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星野仍舊坐在那里，只不過打開過葫蘆喝兩口水潤潤嗓子而已。此外真的有什么改變的嗎，他問著，沒有人回答。下人都進到屋里吃飯去了。他單知道門后的閂他撞不開，沒想通為什么稗田家的門總要開著，卻不讓人進去，鄉(xiāng)民們總在這個時候罵他傻瓜。他起了身，向著不遠(yuǎn)的古榕走去，坐到樹下。正午到了，炊煙從各家各戶升起，在陽光下盡顯身姿，給陰影觸及不到的街角送上幾抹黑灰，將要顯出它真實的模樣來。街這頭到那頭一個人都沒有，星野坐在樹下，啃著干糧，和著水下咽，不一會就吃完了。秋風(fēng)不甚熱，太陽暖融融地從葉間灑下，曬得星野困意盎然，鳥鳴正適合催眠。于是他睡著了。往來田野與鄉(xiāng)內(nèi)的小孩，一個個湊到這個在樹下睡覺的怪人身邊。你覺得他為啥在這，一個小個子的問著；噓！小聲些，一個高個子的答著；我覺得他是累了，另一個瘦的說著，他平日不都是鬧騰一整天，他恐怕是為體現(xiàn)一天的漫長，故意將手向上舉起，比出他想象中的，關(guān)于大的動作，這樣的嗎；我們要干什么，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問著；要不把他弄醒吧，高個子壞笑著，現(xiàn)在他最不安靜；睡著了嗎，女孩繼續(xù)問著；醒了不就不好玩了嗎，矮個子回敬道；這也是……那么……讓他醒來以后惱怒不就得了，高個子回答著；星野也許是累壞了，也許是被暖風(fēng)催眠了，他聽不見那群孩子在他身邊咋咋呼呼的聲響。農(nóng)人從田野的土堆上向這邊望來。那一群孩子在星野身邊胡鬧，折下枝頭，插進他的鼻孔，然后拿出來，把花草蓋到他身上，引來蜂蝶飛舞。孩子們起初還有所收斂，到后來徹底放聲大笑，把星野擱到一旁，自顧自地開始游戲與歌唱。農(nóng)人就這樣望著，手里的飯已經(jīng)涼透，直到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偏離了頭，他才緩過神來，將飯胡亂一塞，抓起扁擔(dān)向外趕去。正走著，他又恍惚覺得好像忘記了什么，便停下腳步，用赤腳聞了一下泥土，跟以前毫無二般?？伤麄兯坪醵嗔它c什么，可究竟多了點什么呢，他想不通，這輩子都想不通。但事情絕不會因此結(jié)束，他曾經(jīng)想通過。他曾把一根那樣的枝條壓入土中，如今已成大樹，他也已然成人，理所應(yīng)當(dāng)把那一切都忘記了，只剩下一點點虛幻的感覺。直到入土為止，他都會活在那場夢的幻覺里，那里有一棵大樹，一根枝條，一個人，一個晴朗的午后，一場瑰麗的夕陽，一次誰也說不清的行為，以及他這輩子唯一一次的惆悵。如果他認(rèn)得字，他能寫下怎樣的詩篇；如果他記得，他會怎樣講述一個故事；如果、如果、如果，全都是如果，生物就是如此詭譎和難以捉摸，變幻莫測而卻又成為你我。

? 從迷茫的夢境中蘇醒，星野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滿是花草和碎石，蚊蟲留下幾個腫包以表示它們來過，它們已產(chǎn)下的卵貯存在一個角落，只待冬雪來臨，然后化開。遠(yuǎn)處夕陽隕落在山的間隙里，將要倒下，將熄未熄，可終究還是會下去。人們在這個時候總以明日還會升起朝陽來自我勸慰，但這件事到底是誰決定下來的，難道黑暗不是宇宙的歸宿嗎。星野掃掉身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坐起來。這是一幅叫莫奈憧憬不已的田園圖景，夕陽使得星野身上的光線十分柔和，遠(yuǎn)處粉紫色的天空給人以一種虛幻如夢的感覺，倘若執(zhí)筆畫起，定會讓這古典所無法體現(xiàn)的意象貫穿每一個觀賞者的心扉。逢魔時刻的天空正因為夢幻才會讓人們集體幻視，或者說是集體失明的人們在這一刻才能重回光明的世界，而不遠(yuǎn)以后正是他們稱之為黑暗的夜晚。到底是夜晚的人們失明了還是夜晚的人們復(fù)明了，我們是因為睜眼才看不見的嗎，閉上眼睛難道我們就什么也看不見嗎。星野沒有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下去，他站起來，將一切思索拋之腦后，反正這一切遲早會再在某人的身上重現(xiàn)，而且既然這個某人有可能是自己，那么扔掉的一切終究會回來，我們于是什么也沒有丟。

? 村莊里，村民們點起蠟燭，放在燈籠里掛起來，照亮街頭。近日據(jù)說將要祭典，所以熱鬧非常。往日此時的街道早已寂靜，只有男女快步而走的聲音而已。住在某處村口的兩位乞丐時常會有這樣的對話：你聽見了嗎；什么；過去兩個人；又是兩個人，我怎么沒有這好；噓，你仔細(xì)聽，兩個男人；哦，對，兩個男人；這樣就沒問題嗎；好吧，晚安；晚安。你醒了嗎；我一晚都沒睡；我也是；你聽見了什么聲音嗎；除風(fēng)以外的；是這樣；沒有；我也是；那他們；好吧。星野嘆嘆氣，他所待的樹下也是村莊的一部分，他相當(dāng)于在某條巷子的拐角處睡著了。似乎時候還早，因為仍有人從田野方向匆匆趕回。而這是因為他們都扛著一捆捆麥秸。他望著古榕垂下的樹須，繁星從頭上傾瀉，隨風(fēng)而動，二者兼之。居民們繼續(xù)來來往往，微弱的火光意外清晰，驅(qū)散黑暗，給人以安全感。燈火漫漫沒有盡頭，模糊了光與影的界限，這就是古老照明的魅力。他站起來，任憑夜風(fēng)將他的意識帶走；那是一群孩童，他們在游戲；那是一群大人，在忙著祭典。這是山、這是水、這是星、這是月、這是雨與燈。やま，みつ，ほし，つき，あめ，あかり、アカリ……什么時候下起的雨？遠(yuǎn)處傳來的尺八之聲將他拉走，尺八會一直飛揚到天之端的盡頭，但這里并非唐都，亦非洛土。他搖搖頭，努力讓自己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毫無效果。但他已然醒來。突然下起的雨絲將他浸透，與自然暫時混為一體，直至他開始走動為止，他都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動物。雖然人們總以此作為侮辱的工具，但人到底都沒有清楚自己身上的堿基究竟有何用，到底也沒有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堆夸克。看似實體而不可透過的空間實際上有很大一部分都空著，色彩只是電子迷離盤旋的假象，是可能性不允許物體通過。而這可能性的界限到底在何方，這詭異的可能性到底要糾纏人類到幾何才肯罷休，難道每個人的命運其實是一團玻色子嗎，它們會怎樣凝聚在一起，而后又會如何決定一切，是有可能的現(xiàn)實還是胡來的虛無。目前所有的證據(jù)都傾向于后者。也許有些遲，但必須說明，在來到此地之前，星野先生無疑是一位物理學(xué)家，或者說可能要成為物理學(xué)家。他可能是一位學(xué)生也可能是一位教授，究竟是什么，沒有人清楚?？諝庵谐錆M了夜的氣息，只要稍稍注意季節(jié)的變遷，就不難發(fā)現(xiàn)每個季節(jié)之間特有的味道與感覺，這就是為什么盲人仍舊能夠嗅出春夏秋冬，也是人類終為動物的證明。人類最精細(xì)的感官，即皮膚，同樣也能觸到季節(jié)的氣息，這是先祖，不只是猿猴，而是在人類背后的那數(shù)億億曾經(jīng)存在過的生物所饋與我們的珍寶，是科學(xué)所無法觸及的幻覺之地。這一切存在于已知的基因中，卻無從解釋。星野正嗅著秋夜的氣息，漫無目的地向家中走去。在某些語境下這就不再是個病句，星野的家在哪里他自己最為清楚，但他卻一直介于想要回去與不想回去之間，因而我們才會說，他正漫無目的，卻又一步一步向著家中走去。這不是可能性，它們的一種是思索，另一種則是本能。星野走到村子的中心，雖然距離各種畫法的焦點都差點距離，但這里的確是最熱鬧的地方。一大塊空地，足以讓人們干他們想干的事情，因而數(shù)學(xué)不再重要，被這里的人一再忽略了幾千年。一堆堆麥秸散落在各種地方，被婦女和男人們拿起放下。婦女們在為那座秸稈偶像而奮斗，男人們則把秸稈搬起放下搬起放下，好讓自己顯得沒有那么沒用。星野已經(jīng)聽說許久，但他從未見過這尊終將被毀的巨像的全貌。一座封閉的村莊竟然會干出如此壯舉，用費了一年才想方設(shè)法找來的繩子干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巨像是擺在地上的，因為這里架不起來。一般會擺成各種各樣奇怪神明的圖像，有時候是龍，有時候是鳳，有時候是天照，還有的時候是八百萬奇形怪狀的家伙。村民們見了他，低聲怪笑著，不知道在談?wù)撌裁?。陰暗的樹林在月的倒影中迷離不清，月光折射出世界的模樣，如銀絲般貫徹夜空，點亮了在空中飄浮的雨珠。生起的一堆堆篝火被雨打濕，在雨中燃燒著，隨后人們裹緊大衣躺在地上。木頭上。麥秸上。遠(yuǎn)處群山漆黑，不時有陰影掠過，反射出怪異的靈火，只閃耀那么一瞬便又消失。燈籠的火光漸漸變亮，人們的聲音又一次傳入耳中?；鸸馑纳?，在夜中迸裂出一顆顆火星，隨后又被夜侵蝕而去。樹木斑駁的陰影在月中搖動。人們蜷縮在麥粒里。尺八的聲音愈發(fā)悠揚。嫩葉上掛著雨珠。燈籠漸漸滅去。人們蜷縮在大地之上。尺八的聲音戛然而止。星野突然醒過來，不知所措地站在路中央。毛毛細(xì)雨仍舊在下著，掛在屋檐下的燈籠幸免于難，仍舊在放著光。村民們從四面八方涌向廣場，要將麥秸拿回自家放著，雖說雨小，久了也會打得太濕。星野站著，水珠靜靜立在衣服上，晶瑩剔透。叫喊聲從遠(yuǎn)處傳來，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看見兩個人從村口向里踱步而去，都是衣衫襤褸。他們并不是急著要去幫忙，而是為看點東西。是一出戲，一場慌亂的壯觀場面，也許大部分都是和平，但是生物會在任何時刻展開廝殺。星野看著他們從他身邊走過，乞丐們也瞥了他一眼，卻毫無乞討之意，畢竟他們現(xiàn)在要的東西隨處可見，不需要乞求人們給予。兩個乞丐消失在街的盡頭?，F(xiàn)在只有雨滴拍打在各種地方的混鳴。

? 星野在迷茫的小巷中尋著自己的去處。四周只有雨滴飄落，毫無人跡。燈籠的火光蔓延到巷的拐角處，走到底，轉(zhuǎn)過去，又是一條巷子，火光延伸，雨點飄零。再走到下一個拐角處，火光、雨滴。雨水在街的低處聚成水洼，波紋慢慢擴散、消失，倒映著燈籠的黃色火光。岔路四通八達(dá)，不時又一次回到起點。云很厚，沒有月光與星辰，錯綜復(fù)雜的迷宮里只有星野一個人在摸索前進，伴著火光和雨。極遠(yuǎn)方傳來人的聲響，不帶一絲情感，嘈雜，混亂。星野逐漸泛起惡心，只想迅速找到自己的歸處。他站在巷與巷的岔路口，停滯的思維又一次復(fù)蘇。他看到家家戶戶都低垂著頭，陰暗沉郁的窗上布滿可怖的魂靈，似乎在等著什么華麗的狂歡。這將是一場壯麗的祭典，人們怪異而扭曲，將自己投入眼前的火海。天上布滿烏云，低壓著，觸手可及。每個人都口中喃喃，囁嚅著無法聽清的緘默。但他們?nèi)耘f祈禱與哀求，尋求著屬于自己的一切，而后又在一次恍惚間，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走，投入深厚的絕望。棋手就這樣輸了，倒在血泊中，一場精巧無比的謀殺，讓我們拿起自己的刀賜予我們自身以毀滅。人的意志如流水淙淙而過，生存與毀滅就在這之中同時發(fā)生。這里是屬于上帝的迷宮，或者說，它就是迷宮的上帝。生物在其中尋找著慰藉，一次又一次地絕望，又一次又一次地希冀。星野感到一陣眩暈，隨便找了面頂上有飛甍的墻來支撐著將要垮塌的身姿。雨珠從檐上落下。他猛然想到什么，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來一臺收音機。它靠電池驅(qū)動。他把天線拔出來，輕輕扭著旋鈕，從頭扭到尾。無線電那頭一片沉默，嘶啞的機械噪音訴說著宇宙的永謎，混著雨珠一起吶喊著那個世界的聲音：沉默，孤獨，以及徹底的狂熱。他哆嗦著關(guān)掉開關(guān)，把它塞回口袋，扶著墻坐在臺階上，覺得有些熟悉，便又回過頭去，盯著他背后那扇虛掩的門。這里是稗田的家，迷宮把他帶回了起點。

? 四下無人，燈籠里的蠟燭也將要燃盡似的陰暗。星野悄悄撥開門，向里望去，院內(nèi)一片漆黑，沉寂無聲。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從中心那兒拿秸稈的群眾忽然舉著燈籠，在街的盡頭出現(xiàn)，星野只好順勢走進院里，投入這村里最大的宅邸之中。掩上門，不知該何去何從，那種在街上踱步的無力感又一次籠罩住他，把他拉向一間又一間空蕩的房屋。他只聽說過御阿禮之子的名號，還問過那個人御阿禮之子是不是名字里帶個「の」；是，老爺。神的名字里都帶「の」。但是您的名字里也有個「の」；是個男孩嗎?；卮鸪龊跻饬?；不，老爺，這不對，是個女孩；所以自己究竟是為何要來此地，決不是找來御阿禮之子去理論神學(xué)之墮落，科學(xué)之進步，雖然自己是如此叫囂的。更不是為要追求那位女子而瘋狂求愛。真正的答案被時間帶走了，如同農(nóng)夫只記得一絲緣由，星野同樣只記得走進這座宅邸的欲望，而在這之后，一切都屬于虛無；而你呢，你又是什么樣的存在。那個在外面終日叫囂而后郁郁不樂的；與現(xiàn)在在這偌大的宅邸里漫游的無志者會是同一個人嗎；我們都隸屬于同一副軀體的事實難以辯駁，但你；你，在與我對話的你會是真實的嗎；三位一體的神話橫亙古今，但我始終懷疑；只是哲學(xué)的迷茫同樣千年未變；停止這無所謂的談話吧；但這到底無謂在哪里，是因為生命的渴望，還是因為死亡的誘惑；那么我，不，我們，那么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細(xì)雨逐漸猛烈起來，幽暗的長廊盤盤囷囷，連落雨從檐上飄下的的銀絲都變得隱晦沉郁；神啊，我只能聽見雨聲。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一群人鬧鬧哄哄地從星野不知道的地方走來，他逃避著光明，盡己所能地躲在黑暗的陰影里。他在陰暗的角落里看到一大群人提著燈籠從院子里徑直奔過，投向早已大開其門的倉庫里，吵鬧聲盈滿院內(nèi)；喂；不是這兒；快搬過來。似乎是照應(yīng)著人們的呼號，天上的雨越發(fā)大起來，毫不吝嗇地把水扔到地上。狂風(fēng)呼嘯，落雨變?yōu)轱L(fēng)暴；快啊快啊，把它們都放進來；星野盯著那一群舉著火把奔走的人們，在晦澀的火光之中，每個人都在嘗試撞破綿延不斷的雨幕。他忽然想通了什么，從回廊的角落里走出來，混進一團亂麻的人群之中，跟著他們奔跑起來；稗田小姐在哪里，他邊跑邊喊著，有要緊的事情；在那兒；哪兒，快點，快點，哪兒；她難道不在房間里；不，不在；蒼天有眼，我敢發(fā)誓她就在那兒；那就是在左房里邊，謝謝，我再去看一眼；你真糊涂，是在右邊，別被這雨打慌，就在右邊，記住，右邊，那幢最大的屋子里，右手邊第二間，哎喲，別又被罵了；哦，我真糊涂，謝謝你；話說，你要去干什么事情。那人抬起頭，看不見任何剛才問話人的蹤跡；喂，那邊那個，干什么呢；好吧。好的，馬上來。

? 陰沉的雨激起了萬物干渴的欲望，它們復(fù)蘇過來，貪婪地吮吸著甘霖的眷顧。陰郁的風(fēng)趁虛而入，穿過慘淡的雨幕，不知不覺地舉起它高傲的鐮刀，收割著它想要的一切，它賜予我們以生命，又剝奪它而去。雷聲隆隆，把陷入噩夢的旅人給驚醒，抬眼望起，雨沉入廣袤的土地。燈籠里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整條街道一片默然，最后個把火炬的光，也隱藏在夜的角落里，不為人知，悄然熄滅。天與地之間現(xiàn)在毫無區(qū)別，倘若不是人們站在泥土上，壓根就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這無數(shù)的例證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們一切標(biāo)準(zhǔn)都不曾存在的事實。讓空間褪去它原本的色彩，這樣，時空本身又是一個迷宮。一切終究會回來，在你意識出現(xiàn)之前與之后，這個循環(huán)持續(xù)了多久，你早已走過這條街道好幾次了嗎，你早已迷失在這宅邸之間無數(shù)次了嗎，每一次都是這樣嗎。那凄慘的，已經(jīng)燃盡的火把早已在你眼前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只是你沉溺其中而無法自察嗎?，F(xiàn)在天地迷離，你被重力所困，但你究竟身處何處，是深空還是大地。如何證明我們身處此地，這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雷聲傳來，一瞬的閃光流過你的腦海，你雙眸所見終將與你所感知的完全顛倒；你究竟是誰；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們都想問這個問題，你是誰。雷聲淹沒了真理的聲音，似乎在天空中真的能看見幾抹紅棕色的云霧繚繞，這是科學(xué)的真相，即使我們從未見過。想象并不會成為現(xiàn)實，但總歸，我們可以幻想；沉入你的夢境之中吧，不再默念一切渴望與哀傷；我現(xiàn)在身處何方；這不再重要。星野呆呆地站在迷宮深處，收拾麥秸的人都已熄燈睡了。他看見在那深厚的云霧之外，是滿天璀璨的星光。昨夜降下的甘霖，現(xiàn)在業(yè)已充滿大地，匯聚成水流，淌向遠(yuǎn)方，匯入海洋。風(fēng)在他的意志之下止息，枯萎的花又一次盛放，人們不再蜷縮其中。他又開始走動，不再去尋求他所期許的無目的的終點，因為這迷宮沒有終點。在他的想象之外，雨仍舊在猛烈地拍打著，風(fēng)席卷大地，一切都未曾改變。在星野短暫而安然的夢境之中，云朵褪去黑色的外衣，降下秋日的清涼，露出夏夜殘余的星光，秋蟬鳴叫，隨著大雨而至的滂沱，沉入深邃的大地，一場絕妙的夢境。漆黑的街景霎時間在他面前明朗起來，等等，那是一朵花嗎，白色的花，多么漂亮，任它長吧。星野閉上眼睛，復(fù)又睜開，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仍舊是連綿不絕的秋雨與黑暗的幕簾，但他早已在心中揭開這道難以理解的謎題；四季都有它們的味道，而秋是凋零的；是誰在那里；「是誰在那里？」他滿心歡喜地接受了自己的又一次問話，「是誰在那里？」這實在是太有趣了。他這么想著，轉(zhuǎn)首聽著永無止境的雨聲，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無比的庭院，泰然地閉上眼睛，倒在回廊深處，或者說是院子右側(cè)。其實雨早已停歇。遠(yuǎn)處透出縷縷日光，在昨夜的雨后，天空像是被排凈一樣，晴空萬里，水天一色。

? 早起的人們看著星野被抬了出去。稗田好像特意要張揚似的，畢恭畢敬地把星野送回他的寓所，還很莊重地做足了禮節(jié)。鄉(xiāng)里的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跑去找仆役打聽，在街上鬧成火熱的一團?；杌栌钠蜇冊陔S后從一夜的睡夢中驚醒，在看到此番盛況以后大為驚喜，在交談一番后便帶著滿意的微笑離去。緣由是自己一夜的等待終于換來結(jié)果，而且還是自己所希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