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馬《神理市》(二)| 長篇科幻連載
馬蒙達要去神理市殺一個人,神理市是個充滿了傳說感的城市,在這里有人追逐欲望,有人追逐理想。而不同目的的人彼此相逢時,有可能只能成為敵人。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未馬?| 本名曹曙婷,動漫編劇、編輯。在“成為一名科幻作家”的邊緣瘋狂試探。代表作《從前慢》。
神理市
第二章 白啟陽的夢
全文約42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8分鐘
克洛諾斯海關(guān)的計時鐘開始了每日午夜的倒計時。不少人選在這個時間入境,單純只是為了能夠目睹這一刻。
與其它地方將時間和日期放在顯示屏的正中央不同,這里占據(jù)最顯眼位置的,是用鮮紅色顯示的,多語種交替閃動的“星期三”的碩大字樣。在那下方,才是較小的時間以及更小的日期的信息。這樣的顯示方式,仿佛在告訴即將進入這個結(jié)界的人們,無論分秒還是年月,在這座城市中,時間的流動并不重要。而那仿如被七神掌控的、周而復(fù)始輪替的周期,才是這座城市最深沉的秘密,是這里生命的脈搏。
星期三 23:59:57
星期三 23:59:58
星期三 23:59:59
星期四 00:00:00
整個大廳中所有紅色的裝飾褪去。海藍色涌了上來。顯示屏上出現(xiàn)了一段玻璃馬賽克畫面風(fēng)格的動態(tài)影像。帶冕的女神單膝跪地,交出她頭上的冠,袒露上身的男性接過冠冕舉向頭頂。他的統(tǒng)治開始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歡呼。沒有人注意到也有某人絕望的哀叫夾雜其中。
10分鐘后,尹喬奇走向他的工作間。沒有休眠權(quán)的他總是負(fù)責(zé)零點交接這一班崗。他時常覺得自己對這城市很重要。是他們這樣的人填補了這座城市的空白,讓一切能夠正常運行,而不是那些……“青蛙。”對。這是他們對那些擁有休眠權(quán)的人們的小“愛稱”。他們就像冬眠的青蛙一樣,周期性地醒來。每周只擁有24小時的清醒時間真的是好事嗎?喬奇可不確定。雖然別人都說當(dāng)然了,這樣等于生命延長了七倍啊!但是喬奇卻看不慣那些人一醒來聒噪地上竄下跳,指手劃腳,忙個不停的慌張樣子。他們處長就是這樣。每個周二,他被迫在家里通過視頻參加他的周例會時,都會一邊用小屏幕放著weekly girls的現(xiàn)場,一邊偷偷在大屏幕上靜音,看處長寬扁的上下唇喋喋不休地碰撞,嘴角堆起白沫時,都會感覺自己在看一只真的青蛙。
呵……
尹喬奇坐到工位上,把指示標(biāo)從“暫停辦理”調(diào)成了“正在辦理”時正好想到了那個畫面,忍不住笑出聲來。
“咚!”
一個人的雙臂砸在兩人之間的鋼化玻璃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尹喬奇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眼睛里的光卻變成了驚恐。
“先生!這邊有什么問題嗎?”兩個保安立即圍了過來。
面前那個貼著玻璃表情扭曲的男人呆愣了片刻,喉頭滾動了兩下:“沒、沒有。是我太……激動了?!?/p>
他哆嗦著掏出手機,把屏幕貼在掃描窗上。
記錄著他入境資料的二維碼同步顯示在了尹喬奇的機器上,一秒之后,男人的資料出現(xiàn)在了他的屏幕上。
馬蒙達。
尹喬奇快速掃了一遍男人的資料。沒什么問題啊?他向兩個保安點了點頭,示意他們沒關(guān)系。
“請您稍等?!?/p>
“為什么?”男人壓低的聲音嘶啞地傳來。尹喬奇看他。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你為什么要遲到。明明……我是在星期三入境的。為什么……”
他又錘了一下玻璃,這一次因為控制而顯得很輕:“為什么要在周四才給我辦入境登記?!這樣我就只能呆在周四了,對不對?!”
“我說先生。您既然申請來神理市定居,總要弄清楚市規(guī)對不對?”
尹喬奇心里翻了個白眼,原來就因為這個!
“每個周三出行的人員必須在周四零點之前回到住處。為了方便我們周三的同事回家,午夜前的半個小時到零點十分這段時間是不辦公的。不止周三,這城里每一個地方每一天輪替時段的規(guī)則大部分都是這樣。您以后就知道了。”
尹喬奇又繼續(xù)低頭辦他的手續(xù)。
“那、那有沒有辦法把我調(diào)到周三去?!”男人的聲音又傳來。
“先生。”尹喬奇不耐煩到了極點,怎么今天一上班就碰上這么個難纏的家伙?!霸谏窭硎校峙涞矫恳粋€出行日的居民待偶和條件都是一樣的。周三周四都一樣啊?!?/p>
“當(dāng)然不一樣!他在周三?。 蹦腥艘驗榧佑忠獕阂忠袅?,竟然破音了。
“他?”尹喬奇再度抬頭,看到男人似乎說漏了嘴一樣慌忙躲閃的眼神,瞬間明白了什么。
噢。是“她”啊。
尹喬奇的語氣忍不住緩和了一些,“沒事的啊,馬先生。神理市也有申請出行日變更的服務(wù)。在您入住一年之后,去出行日管理中心申請排期,交筆費用也就辦下來了。”
看不出這大叔有把年紀(jì)了,竟然還是來追愛的。
尹喬奇一邊飛快辦理入境登記一邊在心里打趣,絲毫沒有注意到隔著一道玻璃的馬蒙達表情中的絕望。
六天后,城市的深處,某一幢公寓中。白啟陽如往常一樣,陷在最深的夢境時被喚醒。
這次的夢是在泛著白光的午后,她靠著他念詩。頭在他的肩上輕輕的來回晃動,頭發(fā)像初春的草地,毛毛刺刺的,窸窸窣窣的。
她的聲音很小,在夢里他總是聽不太清。但他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語,不求自己的回應(yīng)。他不說話,哪怕肩膀的棱角被她壓得有些疼。是我側(cè)睡又壓著那只受過傷的左臂了,他對夢里的自己說。不要動。不要聲張。就讓她在那里,輕巧地嘟囔,無意識地?fù)u晃。
他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人是如何銘記愛情的。
那些不分給其它任何人的時間,不屬于這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的時間,不去尋找意義的時間,只在他們彼此之間,像關(guān)不上的水龍頭一樣嘩嘩淌過的時間,只有那樣的時間在兩個人之間存在過,才能證明他們曾經(jīng)真正的擁有過彼此。
她的詩又跳回了開頭,夢里總是這樣,他在那些時間里隨機地跳躍循環(huán),從不厭倦。
周圍的白光像退潮一樣消失,露出金屬灰色的背景,一塊塊,圓形的,像堅硬的鵝卵石。冰涼帶桉樹氣味的空氣直沖入鼻腔。
嗡——
她的聲音驟然變得轟鳴。白啟陽捂住耳朵,從休眠艙里猛地睜開眼睛。
星期四
00:01
氣溫 19攝氏度
風(fēng)力1-2級
濕度31%
空氣質(zhì)量 良好
淡藍色的電子墨水在艙頂顯示著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的這新一天。
啐!
白啟陽輕蔑又厭惡地吐出一口口水,濺在電子屏上。他自己也分不清內(nèi)心的煩躁是因為被打斷的夢,還是因為夢里出現(xiàn)的她。
“唾液樣本已采集。請在艙內(nèi)稍候,身體健康檢測數(shù)據(jù)將很快返回?!彪娮优撋w向下滑動,分離出外層仍然緊閉的透明艙蓋,接著又滑回來,屏幕清潔如新。
“身體健康狀況良好,可以離開休眠艙。祝您擁有愉快的一天?!?/p>
艙蓋再次打開,這次外層的艙蓋也一起剝離,白啟陽坐了起來。
還沒等他坐穩(wěn),通話鈴聲已經(jīng)響起來了。
房間內(nèi)的藍牙音箱上顯示著來電對象:市長
他抬頭瞄了一眼時鐘:00:03。
他一般在醒來后的五分鐘內(nèi)就會接到來自市長的電話。他總有那么多的事情等著交給他去辦。開場白通常是這樣的:
“總算等到你輪值的日子了。有些事兒,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白啟陽為利東市長工作已經(jīng)快20年了,雖然按他實際感受算只有3年左右的時間。但是他絲毫不懷疑,七個秘書中,他是最受市長信任的那一個。
“接聽來電?!卑讍㈥柪@過心里的聲音,對音箱發(fā)出指令。
“小白,總算等到你了。這件事兒只有你去辦我才放心?!?/p>
熟悉的開場白就像涌入白啟陽的胸腔里的氣體,脹得他志得意滿。
“幫我查一個人。”
利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你可以去問一下weekly公司的人,就說是昨天……是周三晚上送來我這里的人。她連續(xù)來了兩周,他們應(yīng)該知道是誰?!?/p>
“好的。我知道了?!卑讍㈥柪涞鼗卮?,“8點您睡醒之前我會將她的詳細(xì)資料信息整理好?!?/p>
“嗯?!崩麞|掛斷了電話,沒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白啟陽一邊按下咖啡機的按鈕一邊對音箱說:
“阿噎,幫我接通weekly公司的電話?!?/p>
00:05分。白啟陽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在這里,像他這樣每周只擁有24小時時間的人,是這座城市的“最高階級”。是的,“階級”。人類似乎一直都想擺脫以各種不同條件為標(biāo)準(zhǔn)發(fā)生的沉默的、自發(fā)的階級分層。然而一次又一次的爆動、革命、推翻和重來之后,無非是以新的階級標(biāo)準(zhǔn)取代了舊的階級標(biāo)準(zhǔn)而已。從血統(tǒng)到頭銜、到金錢,再是這里,以時間為標(biāo)準(zhǔn)劃分開的人群等級。一切就是那么自然地發(fā)生了。這種一次又一次的歷史重演,就像一場無法終結(jié)的婚姻。人類與自己“高人一等”的虛榮一次次的=地爭吵、搏斗,又一次次地視如無睹、任其發(fā)生。最終只能意識到,無論先進、倒退、繁榮、落后、和平或是戰(zhàn)亂,人類與階級這兩個概念都將互相依存、彼此擁有。直至宇宙為文明書寫的死亡,將它們分開。
黑色的液體進入口腔,香氣與苦澀同時在口腔里綻開。就像白啟陽思考到這里時的感受一樣。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其實咖啡對他已經(jīng)毫無作用,休眠后的大腦足以清醒地支持這副身體運轉(zhuǎn)24小時。不過他還是保留了這種從市外帶來的“儀式感”,身體不需要,但是他精神上需要?;蛟S,就像他的那些重復(fù)的夢一樣。
白啟陽搖了搖頭,接著前一個思路想下去,他認(rèn)為那種,革命與重蹈覆轍的輪回,歸根結(jié)底在于人類的壽命與人類社會的壽命是完全不能用同一時間刻度衡量的東西。革命者建立起來的新制度,在一段時間的醞釀后,勢必會造就新一批既得利益者。在這些人出現(xiàn)之前,革命者們早已死亡。而精神的傳承是一件無比虛無的事情,因為精神并不是客觀存在的,它依附于解讀,而解讀,幾乎毫無爭議地,會成為既得利益者們打著高光、上著濃妝、無比耀眼華麗的一場變裝秀。
白啟陽還記得利東在許多年前的一場跨年致詞里曾經(jīng)這樣說過:“神理市是人類‘新大航海時代’的開端。這一次我們要開拓的,并非空間的疆域,而是時間的邊界。我向所有的市民發(fā)下期許,在這里,時間不再是變幻的魔鬼、飄忽的魅影。它將不再是嘆息與無奈、遺憾與惘然。你們將感受到人類從未如此真實地?fù)碛袝r間,掌控屬于自己的生命周期。”
那時的白啟陽與現(xiàn)在的樣貌幾乎沒有差異,心態(tài)卻已經(jīng)隔如云泥。他記得自己初聽到這段話時難以抑止的自豪與激動,然而剛剛再度回想起這些詞句,只覺得空洞乏味。是什么時候,哪些事情讓自己起了變化呢?
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忽然反省自己去思考這種問題也是空洞乏味之極。他看了一眼時間,00:12分。白啟陽這才意識到打給weekly公司的電話并沒有被接通。該死。都是這樣的失誤才讓他浪費了七天之內(nèi)惟一屬于自己的這1440分鐘里的7分鐘進行了無謂的思考。
白啟陽聽到隔壁房門的開合聲,大樓里面的星期四居民們開始前前后后地走出家。他們正意氣風(fēng)發(fā)地,奔赴自己的“主場”——這屬于他們的24小時。
白啟陽把咖啡杯扔進洗碗機,洗漱、整理,三分鐘后,他走出家門,預(yù)約好的車子已經(jīng)停在樓下等他。
他一邊在心里自責(zé)自己浪費掉的那七分鐘,一邊又因為這種自責(zé),隱隱地感受到了另一種自責(zé)。為什么要為時間的不受控而抱歉呢?心里的那個聲音這樣問他。
他不知道。他困惑,但是并不想,也不敢再花費時間去思考。
而僅僅15分鐘前,那個讓他沉浸無法自拔的虛度光陰的夢,此時已經(jīng)遙遠(yuǎn)得,就像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的她。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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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康盡歡
題圖?| 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