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諸葛恪(1)
本篇是我2022年5月6日讀諸葛恪傳后在日記上寫的一系列思考,現(xiàn)在整理成一篇專欄,權(quán)當備份了。
今日細讀諸葛恪傳,有許多思考。
“實話說,諸葛恪作為輔政大臣,單論紙面成就戰(zhàn)果,甚至比他的叔父諸葛亮還要大,在其他諸如文學方面也不遑多讓,但最終的評價和結(jié)局卻比諸葛亮差了太多,這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與性格有莫大的關(guān)系?!?/p>
上面這段是我初讀后寫下的,相信也是許多人了解此人后得出的結(jié)論,矜己凌人(驕傲看不起人),恃才傲物讓他終有此等下場,不新鮮的傷仲永的故事罷了。但是在我隔了一段時間,再次分析思考后,我卻覺得癥結(jié)的關(guān)鍵不在于此,卻得到了另一個結(jié)論:反而是他的這種性格讓他達到了他的成就高度,而他的敗亡跟他的性格無關(guān),幾乎是必然:這只是東吳這具癌癥之軀殺死的,不是第一個,可能是能量最大的一個健康細胞罷了。

當然,一家之言,聽個樂呵罷了(雖然也沒人看,純粹是自娛自樂的讀后感)
三國里的官二代們,最優(yōu)秀的肯定是魏,曹氏夏侯親族,大族子弟有相當比例的名將與能吏,更別說還有司馬師,陳泰,鐘會等才能不遜其父的耀眼之星,這也算是九品中正制和士族政治的一個正面影響:士族子弟雖然壟斷了官場,但也因此背負了更多的責任,相對的也會稍微更注重接班人的素質(zhì)。相對來說家族影子最輕的蜀漢的二代們就乏善可陳了許多,敢說優(yōu)秀的也只有一個霍弋罷了,相比之下諸葛瞻這樣臨難一死報君王的居然也算可以了。
孫吳則正處在兩者之間二代們的素質(zhì)呈現(xiàn)了極大的代差,這跟孫權(quán)晚年情緒行為的兩極性形成了一個驚人的一致,這就不能說是純粹的巧合了:晚年的孫權(quán)情緒陰晴不定,行為乖張怪異,在這個大背景下,得勢的江東大族無非兩種,其一就是素質(zhì)過硬,即使昏聵的孫權(quán)也明白可以偶爾敲打,但必須依靠才能常保孫吳的大族,像江東四大家族里的陸,朱,孫權(quán)即使逼殺了陸遜,也一樣會保留陸抗統(tǒng)領(lǐng)軍隊。其二就是靠政治上位和孫權(quán)的寵幸,典型的像全家,雖然全琮確實是名優(yōu)秀的將領(lǐng),但全家得勢的契機仍然是當了駙馬,雞犬升天,到了他們本不應到的地位,相應的也就在之后的孫吳歷史里屢次“留名”,專出公子哥和叛逃者,孫吳政治氣氛的烏煙瘴氣屬實有全家一功。
但是諸葛恪的情況又特殊了一點,他是兩者兼有之。除了自身優(yōu)秀的素質(zhì)外,他還出身孫權(quán)絕對信賴倚仗的集團:淮泗集團?;淬艏瘓F,指的是淮河、泗水流域的大部分地區(qū),地域主要包括現(xiàn)在黃河以南的河南、山東地區(qū)和安徽、江蘇、湖北等地的北部地區(qū),為躲避戰(zhàn)亂而避禍江東的士族及賓客和早期跟隨孫氏兄弟的將領(lǐng)們,就是孫家從北方帶來的發(fā)家底的那批人,四大都督里的周瑜魯肅呂蒙,張昭,和諸葛恪的父親諸葛瑾都是這一團體。這些人雖然也與本地望族通婚,但終究還沒有完全融入,類似蜀漢的荊州勢力,基于其在吳地沒有基本盤的現(xiàn)實,很容易就成為仍有心回到北方的孫權(quán)最信任倚仗的力量,那么其中最優(yōu)秀,履歷最完美的年輕一代諸葛恪,成為托孤大臣就幾乎是必然的了。
前面我提了諸葛恪是淮泗集團最優(yōu)秀的年輕一代,可能大家感受不到,畢竟如果不讀三國志,對三國后期的了解可能不太足,這要怪羅貫中爛尾(不是)。其實說淮泗集團最優(yōu)秀的年輕一代肯定是保守了,整個三國的最優(yōu)秀的年輕一代毫無疑問。司馬師,陳泰等幾人是魏國最強的二代,跟諸葛恪年輕時的履歷比起來也是略顯暗淡的。
諸葛恪在托孤前的的閃光點是非常之多的。
首先是口才。
最有名的莫過于諸葛子瑜之驢的故事了。
恪父瑾面長似驢。孫權(quán)大會群臣,使人牽一驢入,長檢其面,題曰諸葛子瑜。恪跪曰:“乞請竺益兩字。因聽與筆。恪績其下曰:”之驢?!芭e座歡笑,乃以驢賜恪。
諸葛恪的父親諸葛瑾臉長似驢,孫權(quán)大會朝臣時,讓人牽一頭驢進殿,用長標簽貼在驢臉上,在標簽上題寫“諸葛子瑜”幾個字。諸葛恪跪下說:“懇請讓我用筆加上兩個字?!睂O權(quán)同意并給了他一支筆。諸葛恪在標簽上續(xù)寫了“之驢”二字,在座的人都歡笑起來,于是孫權(quán)將驢給了諸葛恪。
他日復見,權(quán)問恪曰:”卿父與叔父孰賢?“對曰:”臣父為優(yōu)。“權(quán)問其故。對曰:”臣父知所事,叔父不知,以是為優(yōu)。“權(quán)又大噱。
又有一天見到諸葛恪,孫權(quán)問他說:“你的叔父和你父親哪個強些?”諸葛恪回答說:“我父親強些?!睂O權(quán)問其原因,諸葛恪回答說:“我的父親知道該為什么人做事,叔父卻不知道,所以我父親要強些?!睂O權(quán)又歡笑起來。
這小聰明恰恰能打動孫權(quán)的心。孫權(quán)跟曹操一樣,都是有真性情的英雄,喜怒隨性,若能恰到好處地戳中他的心坎,自然會對你寵愛有加。
除了對孫權(quán)的,在其他場景諸葛恪的口才也盡顯:
揶揄老臣張昭:
命恪行酒,至張昭前,昭先有酒色,不肯飲。曰:“此非養(yǎng)老之禮也?!睓?quán)曰:“卿其能令張公辭屈,乃當飲之耳。”恪難昭曰:“昔師尚父九十,秉旄仗鉞,猶未告老也。
今軍旅之事,將軍在后,酒食之事,將軍在先,何謂不養(yǎng)老也?“昭卒無辭,遂為盡爵。
諸葛恪給大家依次敬酒,斟到張昭面前,張昭已有點醉意,不肯再飲,對諸葛恪說:“這不是敬老的禮節(jié)?!睂O權(quán)說:“你能叫張公理屈辭窮,那么他就不得不飲這杯酒了?!庇谑侵T葛恪反詰張昭說:“從前太師姜尚九十歲,還執(zhí)旗持鉞,仍未告老。如今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事,將軍您在后,飲酒吃飯的事,將軍您在前,怎能說這不是敬老呢?”張昭終于無話可說,于是飲干杯中的酒。
調(diào)侃費祎:
權(quán)嘗饗蜀使費祎,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祎至,權(quán)為輟食,而群下不起。祎啁之曰:"鳳皇來翔,騏驎吐哺,驢騾無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鳳皇,有何燕雀,自稱來翔?何不彈射,使還故鄉(xiāng)!"
戲說呂岱:
志林曰:初權(quán)病篤,召恪輔政。臨去,大司馬呂岱戒之曰:“世方多難,子每事必十思?!便〈鹪唬骸拔艏疚淖尤级笮?,夫子曰‘再思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贬窡o以答,當時咸謂之失言。
孫權(quán)病重時,召喚諸葛恪輔政。臨走時,呂岱勸誡道:“世上多劫難,每遇到事都要十思。”諸葛恪回答:“昔日季文子三思后行,夫子說再思可矣,今日呂公讓我十思,是擺明說我的劣處的?!眳吾窡o以回答,當時大家都覺得諸葛恪英辯可觀而呂公失言。
諸葛恪的口才大抵如此。
但只有口才沒有實干是絕無法立足的,只憑孫權(quán)的寵愛或許能橫行一時,但要真正立足還需要有相應的功勛。
諸葛恪的得意之筆就是平山越。
相信如果對東吳這個國家有最基本的了解,相必都會明白山越這個詞的分量。
山越"分布于古代揚州區(qū)域內(nèi)的會稽、吳郡、丹陽、豫章、廬陵、新都、鄱陽等郡,即相當于今長江以南的皖、蘇、浙、贛、閩等省交界的山區(qū)叢林地方,尤其是建康所處丹陽郡,山賊大帥橫行,東吳一眾名將發(fā)家基本都要經(jīng)過平山越的過程。
會稽山賊大帥潘臨,舊為所在毒害,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討治深險,所向皆服,部曲已有二千馀人。鄱陽賊帥尤突作亂,復往討之,拜定威校尉,軍屯利浦。(陸遜傳)
十三年,遷威武中郎將,討丹陽黟、歙。而歙賊帥金奇萬戶屯安勒山,毛甘萬戶屯烏聊山,黟帥陳仆、祖山等二萬戶屯林歷山。(賀齊傳)
諸山越不賓,有寇難之縣,輒用蓋為守長。……凡守九縣,所在平定。遷丹楊都尉,抑強扶弱,山越懷附。(黃蓋傳)
鄱陽賊彭虎等眾數(shù)萬人,襲與凌統(tǒng)、步騭、蔣欽各別分討。襲所向輒破,虎等望見旌旗,便散走,旬日盡平。(董襲傳)
不一一贅述。其作亂為禍不可勝數(shù),可以說東吳立國前后無時無刻不受此肘腋之患,討伐山越也是眾將立功,充實國力的途徑。雖然是土著,但其實此等平亂兇險程度也不可忽視,蜀漢名將向?qū)櫮茉谝牧昙?zhàn)中全身而退,卻陣亡在漢嘉蠻帥叛亂,足見輕敵是致命的。但諸葛恪便是天生不怕險阻之人:
恪以丹楊山險,民多果勁,雖前發(fā)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其余深遠,莫能禽盡,屢自求乞為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
從這句話可以更將他的性格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半m前發(fā)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一語言中關(guān)鍵,但卻輕飄飄地否定了此前一眾前輩的心血努力,而這種燙手山芋,諸葛恪卻“屢自求乞為官出之”,如果是一般的刷戰(zhàn)績,恐怕得孫權(quán)寵愛的諸葛恪早就同意了,數(shù)次請求都不同意,只能是孫權(quán)也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差事,不能輕易放給當時只有后勤履歷的諸葛恪。最后,諸葛恪夸下海口:“三年可得甲士四萬”甲士四萬是什么概念?夷陵之戰(zhàn)雙方的主力均約4-5萬,曹丕南征東吳長江防線上共約10萬軍隊,諸葛恪想在三年招募相當于當時東吳常備軍力1/3的山越軍隊,恐怕連陸遜這種文武全才也不敢說能辦到。綜合以前將領(lǐng)定山越的實際經(jīng)歷,只能說諸葛恪在異想天開。
自然,諸葛恪的請求遭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反對,看不起他的人譏諷,擔心他的人陳述利害:
眾議咸以“丹楊地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shù)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人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zhàn),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為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zhàn)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皆以為難。
從眾人的反映來看,這確實是個根本不能辦到的差事。
連他的父親都不看好,甚至覺得要大禍臨頭:
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嘆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
認為諸葛恪不能振興家族,會給家族帶來滅族之禍。
多年后一語成讖。
恪盛陳其必捷。
但諸葛恪只是一再強調(diào)自己能勝利。
頂著壓力做一件大家都反對的事的人,要么是無知的傻子,要么就是做足準備的有心者。
于是孫權(quán)也不再疑慮了,命人車駕擂鼓聲樂上任。
權(quán)拜恪撫趙將軍,領(lǐng)丹楊太守,授棨戟武騎三百。拜畢,命恪備威儀,作鼓吹,導引歸家,時年三十二。
很明顯諸葛恪做足了準備,32歲的他體現(xiàn)了卓越的實干才能。收復山越蠻人的過程堪稱教科書級的操作:恩威并施,先安撫愿意出山安居的人,對于仍然盤踞的蠻人,并不正面交鋒,把守好交通要地。等待莊稼將要成熟時,便開出部隊收割,連種子也不給留下。舊糧已被吃盡,新糧又不能收,平民也已定居,一點糧食也不能進山,于是饑餓窮困,逐漸出山投降。真正做到了用最小的力取得最大的利益。
恪到府,乃移書四部屬城長空。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內(nèi)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谷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谷既盡,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于是山民饑窮,漸出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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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諸葛恪也注重攻心,發(fā)布檄文,山越百姓去掉惡習接受教化的,都應當安撫慰問,遷到外縣定居,不得嫌棄懷疑,對他們不得執(zhí)留拘捕。
恪乃復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皆當撫慰,徙出外縣,不得嫌疑,有所執(zhí)拘?!?/p>
其中有作惡多端者周遺,臼陽縣縣長胡伉認為他本性難移,只是假意投降,圖謀作亂罷了,仍然將其逮捕。諸葛恪將胡伉斬首示眾,從此山越人知道諸葛恪是真心招撫,紛紛出山。
抓住主要矛盾,方式得當,恩威并施,沒浪費,展現(xiàn)了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手腕的諸葛恪,用事實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僅僅一年,在地勢險阻,綿亙數(shù)千里,山谷上萬重的丹陽,諸葛恪招撫了居住深山,崇尚武力的山越人四萬,自己統(tǒng)率一萬人,將其他三萬人分給了別的軍區(qū)。
在以前,他們登山越險,穿越荊棘叢林,就如魚游深淵,猿猴在樹林中攀援跳躍。他們不時窺伺可乘之機,出山而為寇盜,每每迫使官府出兵征討,尋找他們的藏身巢穴。他們作戰(zhàn)時蜂涌而至,敗仗時如鳥獸而竄逃。自孫權(quán)建國,不乏陸遜,黃蓋這種功勛名將征討,卻一直不能控制他們,堪稱東吳的濫觴。
本只是架不住諸葛恪一再請求的孫權(quán),看到諸葛恪做出了超乎想象的成就,興奮異常,他特地派薛綜慰勞諸葛恪,稱贊他功勞超過方叔、召伯虎,衛(wèi)青、霍去病。
諸葛恪被封為威北將軍,都鄉(xiāng)侯。
立下大功的諸葛恪,再次請求到最吃力不討好的戰(zhàn)場:到淮南前線,領(lǐng)軍與魏軍對決。
當初諸葛恪初入軍隊時,孫權(quán)讓他掌管的是糧草,文書繁雜,非其所好,這些從同代將領(lǐng)的傳記中也有所體現(xiàn)。
赤烏九年,(陸抗)遷立節(jié)中郎將,與諸葛恪換屯柴桑??古R去,皆更繕完城圍,葺其墻屋,居廬桑果,不得妄敗。恪入屯,儼然若新。而恪柴桑故屯,頗有毀壞,深以為慚。(陸抗傳)
但這并不妨礙諸葛恪軍事才能的亮眼,諸葛恪駐軍于廬江,襲擊魏國的舒縣,擄掠回那里的百姓。此后,在派遣斥候探查周圍地理,要道后,諸葛恪提出了更大膽的謀劃:襲擊壽春。
這下超出孫權(quán)的想象了。

壽春是魏國淮南治所,其工事堅固,防備完善程度要遠遠超過孫權(quán)曾數(shù)次死磕的淮南門戶合肥,諸葛恪要直取壽春,在孫權(quán)看來就是送死,于是想也不想就回絕了。
諸葛恪的“壽春奇謀”沒有得到孫權(quán)的興趣,但是他的數(shù)次進攻卻引來了另一位狠角色的注意:
那就是已經(jīng)名滿天下的軍事大家司馬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