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吹毛劍》
宋國的京城,東京開封府。 后梁太祖朱全忠首次定都于此,經(jīng)后周世宗柴榮的整頓,逐漸具有了京城的威容。如今的開封,是一座由外城、內(nèi)城和皇宮三重城墻環(huán)繞而成的泱泱大城。外城墻全長五十里又一百六十五步。在重重雄偉的城墻內(nèi),從皇帝到乞丐,共計有一百五十萬人生活其中。 此外,開封還是一座運河縱橫交錯的水都,每至春日,綠意盎然。尤其是外城南端五岳觀一帶的河岸,栽有許多楊柳。新鮮的嫩葉在春風(fēng)中微微搖晃。前往五岳觀參拜的人和享受寺院周圍風(fēng)景散步的人,往來不息。 楊志坐在小飯館門前,心不在焉地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旅途中,時序已在不知不覺間轉(zhuǎn)為春天,五莊觀的樹枝攀過墻頭,一朵朵紅梅綻放其中。向遠方望去,青空下一座座緊密相連的塔樓,正散發(fā)著米黃色的光澤,閃閃發(fā)亮。然而,此時的楊志卻完全沒有心情欣賞東京如此令人懷念的景色。 「高俅那個混蛋……」 楊志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摻水的廉價烈酒,咕嚕咕嚕地灌入楊志干渴的喉嚨,像極了他此時復(fù)雜的心情。 回到東京的楊志,在城門前與曹正告別后,向親戚家的府邸走去。如果因大赦而免除罪責(zé),此后想重返禁軍任職的話,就必須向樞密院和殿帥府送上相應(yīng)的禮物。由于楊志父母雙亡,只好去找親戚們幫忙籌備一些銀子。可是那些能夠給楊志籌備銀子的親戚們,據(jù)說當(dāng)初因為楊志的逃亡而遭到連累,以至于全部家產(chǎn)遭到?jīng)]收,已經(jīng)離散到鄉(xiāng)下去了。 正當(dāng)楊志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位曾嫁給朝廷高官的姨母。如今,寡居多年,度過孤獨余生的姨母,對于楊志的來訪大表歡迎。為了這唯一的外甥,他變賣家中僅存的古董和首飾,把得到的銀錢全都給了楊志,甚至拿出亡夫遺留的錦袍,讓楊志換掉身上這身骯臟的行裝。 年老的姨母,在病床上緊緊握住了楊志的手。 “楊家雖然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只要你能官復(fù)原職,就有重振家族榮耀的希望。金錢這種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等你立下了不辱先人的功業(yè),飛黃騰達之后,再回到我的墓前,給我燒些紙錢吧!” 楊志用從姨母手中接過的銀兩打通了關(guān)系,設(shè)法謁見高俅。終于,楊志從殿帥府拿到了復(fù)職的文書,接下來,只要負責(zé)殿帥府諸事的長官高俅在文書上蓋章,即可成功復(fù)職。從門衛(wèi)侍從再到秘書,沒有一個人沒拿到楊志的賄賂。最終,楊志順利的來到高俅府邸的前院。在等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之后,高俅終于出現(xiàn)了。
“你就是楊志?之前躲到哪里去了?” 高俅瞥了一眼秘書送來的文書,然后用仿佛估價一般的眼神俯視著跪在地上的楊志。面對高俅毫無征兆的質(zhì)問,楊志一時語塞。 “一直在四處流浪?!?“流浪的話,應(yīng)該見過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吧,我有時也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寶貝?!?楊志垂頭傾聽著高俅的話。像他這種貪婪的人,是絕不會滿意于楊志所送那種檔次的伴手禮的。然而,現(xiàn)在楊志身下剩下的,只有少許碎銀和姨母借的錦袍而已。 一片沉默之中,高俅的視線突然轉(zhuǎn)向楊志的腰間。 “那就是傳聞中的楊家世代相傳的名劍——‘吹毛劍’嗎?” 楊志反射性的抬頭看了高俅一眼。 “本官最近在收藏名劍。前些日子剛剛得手了一把好劍。那把‘吹毛劍’到底如何,讓本官來為你鑒定一下吧?” “抱歉,此乃楊家的傳家之寶,按照家訓(xùn),除嫡子之外,任何人不得觸碰。” “連本官也不能碰嗎?” 高俅的嘴邊露出陰險的笑容。 “難道像你這種因為任務(wù)失敗而畏罪逃亡的人,只憑借顯赫的家世就應(yīng)該官復(fù)原職嗎?就算不讓你復(fù)職,又能如何?天下比你有才干的人,多的是!” 高球?qū)⑹种械纳茸觼G向楊志的頭頂。衛(wèi)兵們一并向前,將楊志團團圍住。 “看在你小子祖先是有功之臣的份上,暫且饒你一命,感謝自己投了個好胎吧,趕快離開這里!” “高太尉!” “快滾!”
高俅沒有再理睬楊志。 楊志被衛(wèi)兵們追趕著,離開了太尉府。 那是發(fā)生在三天前的事情。 自那之后,楊志沒有臉面回到姨母的家,只好去五岳觀借宿,并思考以后的對策??墒?,楊志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來。一籌莫展之下,楊志找到了自己禁軍時期的舊識,盡管只是想找個臨時的職務(wù),但沒有人敢?guī)椭@位觸碰了高球逆鱗的戴罪之人,最多介紹一些衛(wèi)兵或者武館師傅之類的工作給他。 擁有楊令公血脈的人,不能做那種下賤的工作。 聽到楊志的回答后,舊識們似乎也不想再搭理他似的嘆起氣來,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對于以家世為傲,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強的楊志來說,在開封一百五十萬人當(dāng)中,竟沒有一個可以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 “客官,久等了!” 酒館老板把一大碗蓋飯遞到楊志面前。 遍布裂痕的大碗中,盛著滿滿的米飯。米飯上除了大片的瘦肉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只要五文錢便可買得起一碗,因此楊志每天都到這里吃飯。一開始,楊志對自己每天竟要吃下如此寒酸的飯食感到羞恥,但試吃之后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看似簡陋的飯食格外美味。但在吃完這碗飯之后,楊志已經(jīng)連今晚的住宿費都沒有了。 「當(dāng)時應(yīng)該把吹毛劍交給他才對嗎?」 楊志仰望著澄澈的天空,腦海中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想法。但是,如果失去那把劍,楊家便形同滅亡了。 「而且,再也無法與那家伙一決勝負……」 楊志扒光碗里殘余的飯粒。 “大爺,再來一碗?” 穿著骯臟圍裙的老板從灶臺的另一端問道。 “不,夠了!” “那么,一共十文錢?!?楊志起身,把錢丟在桌上。如此一來,全身上下只剩下最后一枚銅錢。楊志望著蹲在店門前的乞丐,將全最后一枚銅錢丟進了乞丐身前的碗中??雌饋硐喈?dāng)繁華的東京,到處都能看到乞丐的蹤影。他們用破舊的布條纏住瘦弱的身體,在路邊爬來爬去,尋找一切能吃的東西。然而,每一個乞丐的眼中,都閃爍著狡猾的目光。 「不久之后,我也會淪落到那個地步嗎?」 “多謝惠顧!”
老板熱情地目送楊志走出店門。是一個眼神犀利,小腿很長的男人。男人的神態(tài),讓楊志想起了梁山泊的朱貴。 「去梁山泊的話——」 到那里去的話,自己一定會很受歡迎吧? 但是,楊志立刻把這樣的想法從腦海中驅(qū)除。 官路,是永遠不會關(guān)閉的。 楊家一門的榮耀,絕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丟棄的東西。 ———————————————————— 一陣猶豫之后,楊志再次向姨母家走去。 姨母居住的宅子,位于一條連太陽都照不到的狹窄巷子深處。從籌備到銀子離開的那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快半個月。在此期間,楊志一次也沒有回來探視過姨母。這一帶空閑的房子很多,上次來的時候,路邊連個孩子也沒有。但在今天,附近卻多出了幾個男人吵鬧的聲音。幾個商人打扮的男人,正與楊志此前曾見過的姨母家的老仆爭論些什么。 “怎么回事?” 楊志走進人群中間,雙眼紅腫的老仆抓住了他的胳膊。 “唉,少爺!” 老仆的身上披著麻織的喪服。 “請您一定要趕走這些強盜!他們說如果今天之前再不搬出這間房子,就要把夫人的遺體扔到大路中央!” “姨母大人她……” 常年臥病在床的姨母,在昨天離開了人世。和老仆爭辯的男人們是附近當(dāng)鋪的雜役,他們一聽說楊志姨母去世的消息,便連忙趕了過來。 “這個房子早在之前已經(jīng)抵押給我們。如果拿不出錢,讓你們搬走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快閉嘴吧!” 老仆憤怒地揮舞著拳頭。 “這要是在當(dāng)年,像我家夫人這般高貴的人物,哪是你們這些賤人能見得到的?而且,我家少爺可是禁軍的……” 楊志抓住老仆削瘦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 “家里已經(jīng)沒錢了嗎?” “夫人連自己的棺材本都給了少爺您呀!” 老仆仰望著楊志,但她的眼中并沒有責(zé)備的意思。 “夫人臨終時說過,我們家少爺一定能恢復(fù)楊家的名望!以后的事情交給他就好。” 楊志的手輕輕碰到了劍。吹毛劍的重量,令他感到厭煩。 楊志看著周圍的討債人,似乎都是些秉性不良的家伙。姨母曾向這些人借來高利貸,并把籌來的錢一起交給了楊志。如今,那些錢已經(jīng)一分不剩,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借了多少?” “那可是一筆大數(shù)目??!” 一直在旁邊側(cè)耳傾聽兩人對話的男人們,聽說眼前這位身披錦袍、腰掛寶劍的男人,其真實身份是一名禁軍的武官,立刻改變了此前蠻橫的態(tài)度。 “對于老爺您姨母去世的事情,我們也由衷表示哀悼。老爺若愿意代為還賬,那事情就好辦了,總之,如果您連滋生的利息也一并付清的話,房子的事情……” 楊志脫下身上的錦袍,扔到眼前說話的男人手中。 “等我一天。” 然后,楊志伸手扯下幾根荒院中的雜草,纏在吹毛劍上。接著,楊志全然不顧討債者和老仆的呼喚,徑自向五莊觀走去。 纏草的物品,在民間代表著準備出售。楊志抱著插上草標的吹毛劍,在五岳觀附近最熱鬧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祀奉著泰山、華山等五岳的五岳觀,是整個開封最大的道觀。栽滿柳樹的道路兩旁,大店鋪和小攤販鱗次櫛比,車水馬龍??墒?,楊志一直等了兩刻多的時間,依舊沒有買家出現(xiàn)。于是,楊志繼續(xù)向西邊更加繁華的街區(qū)走去。楊志穿過學(xué)生來往的太學(xué),走上搭在蔡河邊上的龍津橋。 途中,楊志在一扇巨大的門前停下了腳步。眼前,扛著槍棒的年輕人們正從敞開的大門進進出出。這里是楊志年少時習(xí)武的學(xué)校。年輕人們正精神飽滿地走進大門。兒時熟悉的畫面,讓楊志流連忘返。 對于沒有至交好友的楊志而言,這里并沒有什么特別快樂美好的回憶。只有一次,他曾和一位來自北京的學(xué)生一起喝酒。那是一個開朗的男孩,并不在意楊志的沉默寡言。在武學(xué)巷的小店里,兩人一直喝到天亮。楊志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過了一會兒,楊志離開武學(xué)的大門,尋找著當(dāng)時的小店,繼續(xù)向前走去。在開封,酒樓如同繁星,盛衰起落,令人目不暇接。當(dāng)時去過的那家店,如今已經(jīng)不在了。 楊志走出武學(xué)巷,回到延真觀前面。這里距離開封的正南門——南熏門不遠。這一帶的商鋪一家接著一家,人潮也十分喧鬧。即使如此,想買劍的人仍然一個也沒有。早春的太陽逐漸西斜。正當(dāng)楊志準備放棄時,耳邊響起了一個厚重的聲音。 “喂,那東西多少錢?” 一雙宛如年糕的巨手突然朝吹毛劍伸了過來。楊志立刻閃開身軀來。想奪劍的是一個高大肥胖、眼神兇惡的男人。 “你是何人?”
“俺乃『沒毛大蟲』牛二,東京最不受歡迎的人!” 男人拍拍他的大光頭,哈哈大笑起來。 “讓俺瞧瞧!” 楊志輕輕遞出吹毛劍,男人毫不客氣地放在手里,來回審視起來。 “賣多少錢?” “三千貫?!?“多少?” “很便宜了?!?“開玩笑也有個限度吧?” 牛二將吹毛劍一把扔在地上。 “這和俺家的菜刀有啥區(qū)別?賣三十文還差不多。” 楊志撿起吹毛劍,無言地背對牛二,轉(zhuǎn)過身去。 “你小子,這里可是俺的地盤,不容許你招搖撞騙!” 牛二走到楊志面前,擋住去路。 “讓開。你不懂這把劍的價值?!?楊志冷冷地說道。周圍的民眾開始聚集圍觀。牛二故意把聲音提得更高。 “什么厲害的劍,能值這個錢?好歹讓我們看個明白。大家說是不是?。俊?“沒問題,那你聽好——這把劍有三奇。第一,斬銅截鐵,劍刃不會有缺口;第二,把頭發(fā)吹上劍刃,吹毛即斷,因此稱為‘吹毛劍’?!?“那第三呢?” “殺人劍刃不留血跡?!?“聽著這么厲害,但你要是吹牛,就把劍送給我!” “絕無虛言?!?“既然如此,砍這個試試看!” 牛二從身邊的賣菜人手中搶來一枚銅錢,丟在楊志的腳邊。楊志俯身撿起銅錢,用手指將其彈向空中。同時,楊志手中的劍刃白光一閃。
伴隨著一聲脆響,空中的銅錢被斬為兩個半圓,各自掉落地面。 圍觀的人紛紛發(fā)出驚嘆。 接著,楊志拔下兩三根鬢邊的毛發(fā),輕吹一口氣。頭發(fā)在接觸到吹毛劍的瞬間紛紛斷落。牛二用力拍起手來。 “好有趣的把戲,剛才那枚銅板就當(dāng)大爺俺賞你了!” 牛二啐地吐了一口口水。 “接下來是殺人不留血跡。喂,快點開始!” “你去抓一只雞來,或者狗也可以,我殺給你看。” “你說的可是殺人!” 牛二耀武揚威似地大笑起來。 “露出馬腳了吧?” “你說什么?” “果然不敢殺人!你的牛皮吹破咯!快,按照約定,你要把劍送給我!” 楊志略微移開身體,避開牛二想搶奪吹毛劍的手臂。 “真的那么想看?” “當(dāng)然想看!” “那就——”
言語間,楊志的臉上掠過一抹凄慘的笑容。
“用你自己的血確認吧!”
“殺人了!” 鮮血從牛二的喉嚨噴涌而出。 “牛二被殺掉了!” 人墻轟然坍塌,悲慘的叫聲充斥著整個鬧市。然而位于人群中心的牛二,被一刀割開了喉嚨,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fā)出。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望著倒在血泊中的牛二。 “牛二死了!”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周圍。 “自作自受,活該!” 人們紛紛朝尸體吐出口水。牛二的惡行,讓全城的人又害怕、又討厭,圍觀的群眾們?yōu)樗乃罋g喜不已,你一言我一語地嘲諷起來。 喧鬧中,楊志平靜地凝視著手中的吹毛劍。有如秋水一般的劍刃,純凈無暇。牛二的血,一滴也不曾留下。 「這就是吹毛劍?!?『楊無敵』——楊令公的劍。 不久,從分開的人群中跑出一群衙役。 「葬禮辦不成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竟然如此吵鬧!” 衙役們看到牛二的尸體,紛紛舉起棍棒圍住楊志。 “這是你干的?” 楊志緩緩收刀入鞘。圍觀的人們異口同聲地叫喊起來。 “他不是壞人!” “是呀,壞人是牛二那個混蛋!” 見楊志并沒有準備抵抗的樣子,衙役們紛紛取出繩索。 “申辯什么的,到衙門再說吧!” “慢著!” 正當(dāng)衙役們拿出繩子,準備綁縛楊志的時候,人群中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一個目光銳利,身材高挑;另一個身材矮小,蓄著山羊胡子??雌饋矶际怯问趾瞄e的小混混。兩個男人推開衙役,走到楊志身邊。下一個瞬間,高個頭的男人抓住楊志的前襟,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你這家伙,竟敢殺死牛二老大!” “不知從哪里來的家伙,自己做個了斷吧!” 矮個子男人踢了楊志一腳,衙役們疑惑地看向兩個人男人。 “喂,你們兩個是什么人?” “閉嘴!” “若敢阻攔,就從你們開殺!” 抓住楊志的兩只胳膊,同時各自亮出一把匕首。以此為信號,大街上突然響起有如狂濤一般的喧鬧聲。 “我們來吊祭牛二老大!” 出現(xiàn)在人墻彼端的是一群乞丐。 “衙役們滾開??!” “誰敢妨礙,絕不放過!” 圍觀的群眾紛紛做鳥獸散,衙役們瞬間被手拿棍棒和石頭的乞丐包圍。乞丐們一邊異口同聲的謾罵,一邊丟出磚頭和腐爛的蔬菜。衙役們雖想舉棒應(yīng)戰(zhàn),但很快就被蜂擁而至的丐潮吞噬,無法反抗。 高個子男人緊緊抓著楊志的胳膊。 “跟我來!” “你們是……” “你還不想死吧?” “犯人逃走了!” 矮個子男人也跟了過來。楊志本能地跟著身前的男人跑了起來。兩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就這樣帶著楊志穿過人潮,跑進了延真觀后面昏暗的小巷。 “快追!不要被他跑了!” 身后傳來了衙役的呵斥與乞丐的尖叫交織而成的聲浪。 “你們是什么人?” 楊志邊跑邊向二人問道。轉(zhuǎn)頭看向楊志的高個子男人微微一笑,那個眼神,楊志很是熟悉。 “你是——” 米飯和肉片的味道,在楊志的嘴里擴散開來。眼前的男人,正是五岳觀前那家飯館的老板。
“嘿嘿,承蒙照顧,非常感謝!” 男人對跟在后面的小個子男人說道。 “喂,那個啞巴兄弟,應(yīng)該沒問題吧?” “別擔(dān)心,雖然他平時很沉默,但是關(guān)鍵時候絕對靠得??!”
“大哥也那樣說過來著?!?“可別提那個死和尚了,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喝得爛醉如泥,真拿他沒辦法!” “大哥在場的話,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麻煩吧?” 二人一邊閑聊,一邊在巷子的深處飛馳著。飯館的老板有一雙令人詫異的快腿,仿佛一步可以跑出一丈。小個子男人行動也很迅速,跑起來仿佛一只敏捷的老鼠。楊志拼命跟在二人身后。直到三人跑進了一處空無一人的小巷,終于放緩了速度。 “你們兩個,到底是什么來頭?” 楊志再次詢問道。畢竟只是飯館老板的話,并沒有出手幫助楊志的理由。 “我叫王定六,閑漢一個!” 男人把掛在腰間的竹水筒遞到楊志手中。 “如你所見,因為跑得快的緣故,江湖人稱『活閃婆』。這位小個子是——” “我乃神出鬼沒的天下第一俠盜,『鼓上蚤』時遷大爺是也!記住我的名字,以后不會有壞處的!” “我沒聽過你們的名字。” 楊志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為什么幫我,想帶我去什么地方?” “去個好地方?!?“我不想逃亡,也不想躲藏。我要接受法律的制裁,補償罪過,有朝一日,再度恢復(fù)楊家的榮耀?!?“不想逃亡?” “是?!?“我看還是逃了比較好?!?時遷一邊撫摸著從懷里探出頭來的小老鼠的腦袋,一邊說道。 “那個牛二有個叫邦喜的堂兄,是高俅的心腹,他們一家都是高俅,的走狗,專干一些不干凈的事?!?“你上當(dāng)了!” 王定六好像很同情地聳了聳肩。 “一旦被抓到,你就沒命咯?!?“為什么……” “如果裴鐵面還在的話,或許還有希望保住小命,可惜他遭到高俅的厭惡,不知被貶到哪里去啦!你一旦被捕,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被處以流行,壞的話會直接死在獄中。不管怎么樣,你的吹毛劍都會被高俅順利收進他的‘聚寶閣’里。” “不過,那家伙應(yīng)該不知道你已經(jīng)殺掉牛二了吧?!?楊志想起了在太尉府的庭院中,高俅看到自己的吹毛劍時貪婪的眼神。 “高俅那個家伙,對于他想得到的東西,向來不擇手段?!?竹水筒里的水,被楊志喝到一滴不剩。就在這時,不知是從哪個巷子里,響起了警報的哨音。 “壞了!” “楊制使,再堅持一下!” 王定六帶頭在前,三人再次飛奔起來。不久,眾人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坐落在道路盡頭的外城南門——南薰門。這一帶,吵鬧的豬叫聲如雷貫耳。按照大宋國法的規(guī)定,供給城內(nèi)食用的肉豬,必須全部由南熏門進入。因此,每天傍晚時分,由城外的農(nóng)民趕來的數(shù)萬頭豬都會經(jīng)過這座城門。今天豬的數(shù)量似乎格外的多,連城門上的衛(wèi)兵也被豬群吸引住視線。 “趕上了!” 三人擠過豬群,逐漸向城門靠近。 “喂!” 城門上傳來衛(wèi)兵的聲音。就在剛才,官府通報各個城門,在延真觀斬殺咸漢牛二的犯人意圖逃亡。據(jù)說犯人的臉上長著一大塊青斑。 “那邊的家伙,把草笠……” 把草笠摘掉——衛(wèi)兵的話還沒說完,城內(nèi)突然有一匹快馬朝南薰門飛奔而來。楊志望著馬背上男人的臉。
「那家伙是……」
“可以帶上曹正一起嗎?” 黎明中林沖的身影,在楊志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馬背上的曹正,臉上有著與楊志相同的青斑。衛(wèi)兵們大叫起來。 “就是那家伙!那家伙是犯人!” 馬匹加速向城門沖來。豬群被快馬踢散,發(fā)出慘叫紛紛逃竄。衛(wèi)兵想攔住馬匹,于是從門樓跑了下來。但是,無論城門下還是前往城外的道路上,都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豬群?;靵y的場面造成豬群的恐慌,引起更加嚴重的騷亂。趕豬而來的家畜飼養(yǎng)者們對此一籌莫展,聚集的圍觀者也越來越多。 王定六轉(zhuǎn)頭看向楊志,微微一笑。 “走吧!” 曹正胯下的烈馬踢散豬群和衛(wèi)兵,一路疾馳,揚長而去。王定六敏捷地在亂竄的豬群之間穿梭而過。時遷則趁勢跳上豬背,如同他的綽號『鼓上蚤』——在鼓上跳躍的跳蚤一般,在豬背之間來回跳躍著。楊志跟在二人后方,拼盡全力地追趕著。 「好厲害的家伙!」 豬群的哀嚎聲中,響起了時遷二人的笑聲。 「他們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在被近乎瘋狂的喧鬧聲包圍的城門彼方,棗紅色的陰影越來越大,逐漸吞沒了漸晚的天空。 楊志望著廣闊的天空,不知不覺間也笑了起來。就這樣一邊笑,一邊奔跑。 至于為什么笑,連楊志自己也不知道。 ————————————————————
在開封郊外一座荒蕪的佛寺,楊志等人與曹正碰了面。據(jù)說,曹正在臉上畫上青斑,偽裝成楊志的樣子,先在城南的道路上來回走動,然后才趕回這里。見到他的人,一定會和追來的衙役說楊志已經(jīng)騎馬向南逃走了。曹正在做好一切事后工作,抹去臉上的青斑回到佛寺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半夜了。 “你們都是梁山泊的同伙嗎?” 楊志環(huán)顧著周圍的男人們。
“與其說是同伙,不如說是孽緣吧?!?時遷從懷里拿出一個裝著碎銀小袋子,丟到楊志手中。 “是林沖讓你們來幫我的嗎?” “這叫什么話!我們二人與曹正、林教頭,還有林教頭的結(jié)拜兄弟——魯智深那個破戒和尚都是生死與共的伙伴。王老大是和尚的義弟,你是林教頭的朋友,所以我們一定會出手幫助你?!?時遷把他們聚在一起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講述了一遍。 離開柴進的府邸,回到開封的時遷,先是去大相國寺尋找魯智深,結(jié)果撲了個空。原來,魯智深在野豬林救下林沖之后,在高俅的授意下被逐出了大相國寺,成了乞丐和尚,藏身于城內(nèi)荒蕪的佛寺。從五臺山一路追尋魯智深而來的王定六,也和他住在一起。最近,曹正帶著林沖掛念魯智深安危的信箋找到了這里。 “萍水相逢的人們,因為奇怪的事情而聚集到東京——就是這樣?!?“那么,那些乞丐是……” “是和尚的信徒。沒想到還蠻有用的。不管是監(jiān)視、傳令、引起騷動還是盜馬,全都得心應(yīng)手。對吧,曹正?” 曹正沒有回答時遷的問題,把手中的韁繩交給了楊志。 “那么,沒空閑聊了。雖然衙役們平時不會來這座破舊的佛寺,但如果等到天亮,這里終究是一個危險的地方。當(dāng)務(wù)之急,是逃到一個真正安全的地方去?!?“去梁山泊的話,應(yīng)該不錯?!?然而,楊志無視王定六的話,跨上了曹正的馬。楊志在手中輕輕盤弄著裝著碎銀的小袋子,隨即將袋子還給了時遷。 “有緣再會。這筆錢,請諸位好漢代我料理一下姨母的后事?!?“后事?” “如果你們一直監(jiān)視著我,一定知道姨母的家在哪里。還有,請?zhí)嫖肄D(zhuǎn)告林沖,這筆借款,日后定當(dāng)奉還!” “不去梁山泊了嗎?” “我在北京還有朋友?!?“真是個直心眼的男人啊。” 王定六笑著說道,但對次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這樣會很辛苦的?!?“沒關(guān)系,那也是我所期待的?!?楊志輕輕觸摸著腰間的吹毛劍。 「沒什么好羞愧的?!?曾祖父『楊無敵』曾腰配此劍,立下赫赫戰(zhàn)功。然而,令公在和契丹人作戰(zhàn)時,卻遭受奸臣潘美、王侁等人陷害,命他在陳谷口這等死地布陣。 楊令公以極少的兵力對抗敵人的大軍,這是一場不可能打贏的戰(zhàn)爭。后來,令公身負數(shù)十處創(chuàng)傷,士卒們接連倒下。楊令公手持吹毛劍,一連砍倒了幾十名敵人。奸臣們明明知道他身陷苦戰(zhàn),卻仍然見死不救。最終,『楊無敵』箭袋射空,戰(zhàn)馬倒地,部下悉數(shù)陣亡。楊令公身負重傷,為契丹所俘虜。 過去,契丹的士兵們懼怕他,光是看到他的旗號,就會立刻退軍。契丹派出使者,前來向楊令公勸降。然而,令公對戰(zhàn)敗感到羞恥,下定決心寧死不折。最終,楊令公絕食三天,死于敵營。 他至死,仍是無敵。 吹毛劍,是唯一生還的令公仆從帶回楊家的僅存遺物。 「這把劍,代表著楊氏一門的榮耀?!?楊志的意志在此刻無比堅定。 沒什么好羞恥的。 不論因殺人而逃亡,還是接受盜賊的援助。 真正令楊家男兒感到羞恥的應(yīng)該是,折節(jié)向奸臣屈膝 “那也是我所期待的?!?楊志喃喃道。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在說給誰聽。 楊志微笑著,望向廣闊無垠的星空。揚起馬鞭,向著遠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