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拖著沉重的身軀爬到一處土堆的高地時，被她死死圈在臂彎里，年僅三歲的兒子小寶，已經(jīng)體力耗盡，眼睛半睜半閉的就要昏睡過去了。兩個人都泥猴似的掛了一身泥，他們蓬頭垢面、雙頰凹陷、目含悲戚，無論是誰，只要瞧他們一眼，都能被他們歷經(jīng)的苦痛震撼。

天色已開始變得昏黃，小寶大半天沒吃飯，又被渾濁翻涌的洪水沖刷浸泡了好幾個小時，臉蛋手腳早就凍得冷冰冰的。等英英挪動到一個混著瓦片的土包的背風(fēng)處，脫下小寶濕透的衣服時，小寶連呻吟都發(fā)不出幾聲，就垂著腦袋埋進英英的懷里呼呼睡去了。

英英摟抱著兒子團成一團的柔軟身軀，想要拼命從這個還在跳動的鮮活生命身上，汲取一點安慰和活下去的勇氣。距離她做出那個，或許是這輩子最重大的選擇尚不超過一天。她的大腦麻木又脹痛，她那空洞的目光則在小寶酣然的睡臉上逡巡，希望能從這睡臉上，看出對她所做的選擇的肯定。

但四周靜悄悄的，她聽不到任何人的肯定和安慰。別說人聲，就連洪水拍擊的聲音都漸漸笑了下去。水位線不再漲了，隨著夜晚的到來，連還在水中的活物的動靜都虛弱了許多。

英英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凝視著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她發(fā)了會呆，也許是又累又餓走神了。

一股冷風(fēng)吹過，英英猛得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識收緊手臂為懷里的小寶遮擋。風(fēng)吹得英英回過神來，她便空洞地瞪著這一河，貌似毫無瑕疵的，由一塊塊柔韌的水磚砌成水墻，思索著墻壁里究竟掩埋著多少生命。

英英很清楚，這里面有一條命是屬于她母親的。

英英所在的村子發(fā)了洪水，就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英英和母親當(dāng)時正拿了農(nóng)具準(zhǔn)備下地干活，只聽一陣?yán)做愕摹稗Z隆”聲，接著是“噼噼啪啪”雨打芭蕉的聲音，奔涌洪水就勢不可擋地朝她們的房子砸來。

英英扔下農(nóng)具就往屋里跑，抱著還沒睡醒的小寶朝高處逃命。英英一邊跑，一邊招呼母親扔下農(nóng)具快逃。母親年事已高，腿腳十分不靈便，她與英英的距離已經(jīng)越拉越遠，英英甚至覺得洪水拍起的浪頭已經(jīng)能沾濕母親的衣角了。

英英心急如焚，她一手把小寶抗在肩頭，一手拽緊母親的手腕，磕磕絆絆、連拖帶拉地扯著一整個家庭前進。

又一個浪頭打來，英英感到手上一陣刺痛，失去平衡的身體向前撲去，被漲起的洪水裹挾著、打著轉(zhuǎn)撞在一個堅硬的物體上，兩眼一黑差點失去意識。等英英緩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那只被浪頭拍痛的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松開了。

英英回頭，茫然地看著白茫茫的水光，卻被這水光刺得眼睛生疼。

哪里還找得到她母親的影子。

正在英英愣神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肩頭震動了幾下，一只小手慌亂地從英英的肩膀一直摸到她的臉頰。英英扭頭，兒子小寶還安然無恙地趴在她的肩頭，早就哭花了臉。英英揉了揉被撞疼的肋骨，分析著自己的處境。她現(xiàn)在，是被一棵粗壯的大樹的樹杈卡住了，她和小寶才幸運地逃過了一難。

洶涌的水流還沒有要停止的趨勢，英英不敢妄動，一手只得摟緊小寶，用身子將小寶擠在她和樹干之間，另一手和雙腿都牢牢扒緊大樹。直到水流漸漸平緩，英英才一鼓作氣，托著小寶翻上了離大樹不遠的土堆。

彼時是生死之間的爭奪，英英全部的力量都用來為自己和小寶掙出一條活路。而現(xiàn)在長夜難眠，英英放空的大腦逐漸被一個念頭緊緊箍住了：

再讓我選一次，我一定能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懷著這樣的不甘和懊悔，英英好像真的回到了她可以做出選擇的那個時候。她未卜先知般直接丟掉農(nóng)具，風(fēng)馳電掣般沖進屋里抱出了小寶，又咬緊槽牙，一股氣將母親也扛在了肩上。英英就這樣左手抱著小寶，右肩扛著母親，晃晃悠悠又腳步?jīng)Q絕地向高處奔去。

她像挑著一條擔(dān)子，一頭是過去，一頭是未來，而她自己牢牢地立在中間，是承接兩頭的現(xiàn)在。

英英憋著口氣，全身的肌肉都崩得緊緊的，臉也漲得紫紅。她自詡是做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氣，在災(zāi)難面前似乎也力有不逮了。雙腿麻木得仿佛已不再是長在自己身上的，英英一不留神腳下一軟，就被掀起的水浪照頭蓋下，幾次沉浮才堪堪浮起在水面上。

身上帶著兩個人的重量，加上兩只胳膊都受限制，英英幾乎無法劃水，而記憶中曾經(jīng)救了英英和小寶一命的大樹，也不知道在哪個方向。

英英嗆了幾口水后，意識都開始變得模糊。她張了張嘴，想發(fā)出聲音，讓母親試著自己浮在水面上。但英英的聲音還沒能連成句，母親的腿卻抽搐起來，晃動得英英也差點失去平衡。

“母親抽筋了，我?guī)Р粍铀??！庇⒂⒔^望地想。

小寶還不會游泳，即使他被英英從胸前舉到左邊的肩頭，也還是嗆了幾口水，驚慌地大哭起來。

小寶的哭聲徹底擊潰了英英緊繃的神經(jīng)，她本來可以救出一個，或者哪怕自己也活不成，但總不能讓三口人全部葬身于此。英英最后悲戚地看了母親一眼，輕輕松開了抓著母親的那只右手，然后眼睜睜看著母親一點點沒入水中。

英英打了個噴嚏，從再次痛失母親的噩夢中醒來，天亮了，初升的太陽刺痛了她的眼睛。

水面上傳來喧鬧的人聲，是有人開著救生艇經(jīng)過了附近。

英英和小寶坐著救生艇，來到臨時搭建的營地，呆愣地聽著安置他們的人或鼓勵或安慰的話語。

這時英英有點想明白了，人生中的選擇題是不存在正確答案的，有的只是糟糕的答案和不那么糟糕的答案，或者都很糟糕的答案，甚至是糟糕的答案和更糟糕的答案。但不論一個人做出何種選擇，這個選擇都會在烙印在這個人身上，留下一個無法彌合的傷口，永遠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