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辰于想著，如果自己生來就是盲人多好。并非是不想看到這個世界的丑惡，而是遇到了太多美麗的人，總想著再靠近一些。直到衣裝盡褪，對方將一顆完整的心捧出來給他看，他才發(fā)現(xiàn)，喔，這顆心竟是如此的不完美，配不上自己的目光。于是他接近又逃離一個又一個人，等到無路可逃之時，他才明白……十辰于，你原來天生就是瞎的。

他深感自己長了一雙無用的感官，于是用黑布條纏上了。春天到來之前，他在路上遇見了絨。絨問，"你為什么要纏著黑布條，為什么不肯看看我長什么樣子。"絨長得很美麗，也很干凈，生來就是為了迎接世人的眼眸而存在。

十辰于說，眼睛看到的美麗，那都不算美麗。

失去了視力以后，十辰于被老板華立風(fēng)攆了出來。于是他抱著吉他在路邊賣唱，引來男男女女圍觀。大家都說這個男人長得好看，唱歌也好聽，可惜是個瞎子?？上?？可惜這兩個字是甚么意思。十辰于不解。路人將數(shù)不清的硬幣和紙鈔被放進吉他袋里，十辰于突然閉口不唱了。收拾東西準備跑路。

用錢買來的歌聲，那都不叫歌聲。

他背起吉他，正想著如何浪跡天涯。絨又出現(xiàn)了，拉了拉他的衣角，將一朵白玫瑰塞進他懷里。"我沒有一分錢，所以偷了別人的花送你。你能不能唱《信心花舍》給我聽。"

可愛的竊賊。

"可以。得加錢。"十辰于重新坐下，調(diào)音。一曲唱罷，絨說，"你唱的真好聽，可我是個窮光蛋，沒有多余的東西付給你了。但是請你不要擔心，我不是老賴。你還記得《信心花舍》最后一句怎么唱來著。"

"…長夜清早，梅蘭菊竹，甚至自己都可，送到。"

甚至自己都可送到。絨把自己付給了十辰于，像口香糖似的黏在他身上。十辰于拒絕不了。誰讓他自己提出要加錢呢。

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華立風(fēng)怕十辰于餓死，主動約他去酒吧。

"回不回來上班。"華立風(fēng)喝起酒來還是那么優(yōu)雅，目光瞟著十辰于眼睛上的黑布條。"不回去了。我長得太好看了，許多女孩都想包養(yǎng)我，一時也餓不死。"十辰于說起這樣的話來臉不紅心不跳。不過倒也是事實。

華立風(fēng)一聽就怒了，一把扯下那礙眼的黑布條。十辰于重見天日，一時被酒吧的燈紅酒綠刺得睜不開眼。

立風(fēng)貼到十辰于懷里，手指撫摩他的鬢角。十辰于眼眸深邃，溫柔不見底，嘴唇柔軟，踮起腳才能吻到。立風(fēng)吻過很多次，但這次他猶豫了。

"聽說你找了個小男友？"立風(fēng)問他。

"確實挺小的。15歲。"

"……禽獸。"

立風(fēng)還是吻了上去。情到濃處，也不過吻了吻嘴角。像站在洱海邊上，一倒身就能溺進去，但不能，只好看著自己的影子浮于海面，沖刷變形。誰能知道那片名為十辰于的海有多深。立風(fēng)脫掉十辰于的外套。

"我這樣算出軌嗎？"十問立風(fēng)。

"你他媽的，現(xiàn)在裝正人君子了？我之前有男友的時候你可一點都沒對我收斂過。"

接下來……他們兩個根本就沒做成。華立風(fēng)將十辰于連人帶黑布條趕出了酒吧，原因是立風(fēng)問十辰于，"阿十，你覺得我好不好看。"十辰于答道："我沒辦法說。本來我的心可以回答你，但你將我的眼罩給扔掉了，所以我的心盲掉了，"

"颯颯，你要知道，眼睛看到的美麗，那都不算美麗。"

華立風(fēng)回應(yīng)了他一個"滾"字。

回家的路上十辰于路過華立風(fēng)的公司。進了大門，晚風(fēng)裹挾花香襲來。絨的白玫瑰大約就是在這里偷的。他脫下背心，攀上花壇，采了許多許多的白玫瑰，小心翼翼地裹在背心里。出大門時，他看見電線桿旁靠著一個瘦長的人影，指尖上煙頭橙色的火星，將十辰于的心燙了一下。

卷兒。

"白玫瑰哪來的。"卷兒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

"偷的。"十辰于也漫不經(jīng)心地答。

"你已經(jīng)窮成這樣了？"卷兒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

"卷兒，你不懂。你要明白，買來的花都有明碼標價，那有甚么意思？用我的一腔愛意偷來的花，才最值錢。"

"嗯我不懂。"卷兒聲音顫抖，將煙頭狠狠砸在地上，抓住十辰于的領(lǐng)帶，"我是不懂，我什么都不懂。在你眼里我有什么是懂的？因為我不懂，所以當年你能把我騙回家；因為我不懂，所以你可以對我忽冷忽熱；因為我不懂，所以你可以讓我哭；因為我不懂，所以你可以拋棄我，又很快和你老板搞在一起；因為我不懂，所以當我對你掏心掏肺的時候，你可以把我脆弱的心踩在腳底下說它不如你想象中完美……"

"我不懂……我是不懂啊……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他媽根本就愛不了具體的人，什么好人到了你眼里都得變成垃圾，你自己又完美到哪里去？我不懂啊，我不懂我愛你那么久，現(xiàn)在都放不下你，你居然還可以找到新的男友。我不懂你這樣的垃圾為什么還活著！"

"不懂，這兩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卷兒掩面哭了，他食言了。分手那天他說，他絕對不會再為十辰于掉一滴眼淚。十辰于說——你做不到的，離開我的人，很少不為我哭到最后一刻。

十辰于溫柔地問，"我可以送你花嗎。你哭起來好美，我以前從來沒發(fā)現(xiàn)你可以這樣美。"

"來抱抱我吧。"卷兒從雙手中抬起頭。

十辰于將卷兒攬進懷里那一刻，感受到小腹一陣劇烈疼痛。十拿著花束的手垂了下來，腹部溫?zé)岬难喝炯t了花瓣，成了紅玫瑰。

卷兒將一把刀刺進了十辰于的小腹。

"送你。"十將白玫瑰，不，紅玫瑰送進卷兒懷里。

卷兒你做的對。你不是我的白月光，是我的朱砂痣。你很難不為我哭到最后一刻。

十辰于去殼那里處理傷口。殼是十辰于的好友，也是個醫(yī)生，見慣生死，灑脫得很。他對十辰于說，"沒用了，回去讓你家小絨準備后事吧。"回家的路上十辰于暗自慶幸，還好刺的是腹部不是心臟，不然就真的瞎咯。

小絨見到十辰于的第一眼便瞪大了眼睛，"十哥哥，你的眼罩去哪兒了。"他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男友的眼睛。以前絨總是認為十辰于是自由無憂的，認為他的眼睛一定比河水更淺，他也從來沒有流過眼淚。而如今絨看著他的眼，就像站在海水中間，風(fēng)吹拂著風(fēng)，帶著半聲淺淺的嘆息飄向原野。

十辰于也是第一次看到絨的樣貌，原來天使是長這個樣子的。絨問他"哥哥你為什么在流血。"十辰于的傷口這時才后知后覺地疼起來。絨將手放在傷口上，試圖阻斷十辰于生命的流失。十辰于問他，"小絨，我死了你怎么辦。"絨說，"我沒想過，我不知道。"

十辰于問絨，愛是什么。絨說，愛是不審判，從我將自己完完全全交付給你那一刻，我就這么想了。

愛是不審判，十辰于默念著。是的，小絨，你說的對，我是多么骯臟自私的一個人，卻遇上你這只白羽的樂園鳥，渴望被收留，被心疼。你敞開年輕的雙臂接納我，成全我。那一刻，我的過去如同蒼白的月季，敗落。

小絨，你就像一張白紙。卷兒他說得對，我愛不了具體的人，所以我蒙上眼睛。我嘗試著折斷你自己的筆，將你的雙手捆在身后無法掙扎?？释氵@張白紙只被我畫。

小絨，眼睛是感受不到對方的心臟的。我用我自己的心臟去感受你，可是為什么你總是躲著我，隱藏自己的心跳呢。

小絨，他們說喜歡我崇拜我，可你知不知道“崇拜”這個詞就帶著審判的意味。我不需要喜歡，不需要崇拜，我多渴望被你愛，被你憐愛，多渴望你拋開一切外在去愛我的本質(zhì)。

小絨，我總是心痛，我心痛我對不起太多人了。我心痛這個世界給過我那么多我卻什么都得不到，也什么給不出去，我心痛我的眼睛被自己蒙蔽，卻不知道自己的心也纏了十八層膠帶，如今連痛感神經(jīng)都麻木。我心痛自己是條沒家的狗還渴望被你摸摸頭。

我心痛的太多了，我心痛自己真的明白如何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卻無法活下去了。

十天后，絨抱著十辰于的骨灰盒走在月光下面，風(fēng)吹拂著風(fēng)。前一晚在睡夢里他聽見十對他說，"帶我去看海吧，我很輕的。"可是去哪里找那片和十的眼睛一樣深邃的海呢。

你知道為什么你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嗎。絨對懷里的十辰于說，因為我的心早就為你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