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文/溫柔JUNZ

當半夜十二點，他睜開眼睛，看到眼前如墨水般深邃的黑時，他有些愣住了。

宿醉的酒意還沒有散去，劇烈的疼痛占據(jù)了他的大腦。

他不假思索，如同本能般的去摸手機，卻沒有摸到熟悉的質(zhì)感。自己原本放手機的地方，是一面粗糙的，充滿顆粒感的墻壁，冰冷的質(zhì)感讓他很快把手縮回來。

這感覺……像是混凝土一般。

他湊過去，嗅了嗅墻壁的氣味，是他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

這究竟，是在哪里？

在大腦中疼痛漸漸消去的角落里，他生出這樣一個疑問。

他拼命地瞪大眼睛，但通過視網(wǎng)膜傳到他大腦的，依然是一片毫無變化，毫無色彩的漆黑。這種漆黑是一種極致的黑，就像有一個遮天蔽日的怪獸，把這世界上的太陽、月亮、星星與所有的人造光源都全部吞噬，只剩下四周寂靜的虛無，仿佛所有東西都不復(fù)存在。

他用手捂住眼睛，但在感覺上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是自己的手捂住了一團空氣。

他開始有點緊張了，但他內(nèi)心還在安慰自己：沒事的，不就是黑了一點嘛，開燈就好了。

他先是試著往墻壁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

不知道為什么，他每往外走一步，心里就開始慌張一點點，腳下的步伐也跟著減緩了一些。

大概走到第五步的時候，他就開始大口喘氣，小心翼翼地往回摸。

這種觸碰不到任何東西，又無法看到任何事物的感覺，真的是太恐怖了。等到慢慢摸著地面回去，摸到了冰涼又熟悉的混凝土墻壁時，他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慢慢落下來，回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那就先摸著墻壁往前走吧，他在心里做出了決定。

就這樣一步，兩步……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但這面無法看到，只能觸摸到的墻壁仿佛是沒有盡頭的，他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腳脖子開始酸痛，盡管什么也看不到，但身體的疲憊已經(jīng)告訴他，他已經(jīng)走了非常遠的路了。但依然走不到頭，四周也還是死寂的黑暗，就仿佛是被一只碩大無比的怪物吞進了肚子里。

這時候，酒意已經(jīng)完全散去了，他的大腦開始變得清醒起來。

但是越清醒，他就越害怕，反而之前混混沌沌的狀態(tài)，對自己的處境還沒那么恐懼。

“有人在嗎？”

他壯起膽子，高聲喊道。

聲波遠遠地傳了出去，但沒有任何回應(yīng)，在他的聲音消散后，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除了這面冰冷的墻壁，和腳下的地面，他什么都看不到，也觸碰不到。

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走了幾個小時，但還是走不到盡頭，仿佛盡頭根本不存在。

他的心臟開始瘋狂跳動，他一邊順著墻壁往前走，一邊大聲喊著：

“張馳，李海，你們在哪？”

張馳和李海是跟他昨晚下班路上一起喝酒的那兩個酒友的名字，他們是一個公司的同事，彼此之間有差不多的收入和興趣愛好，于是就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

“昨晚我喝斷片了，你們知道這是哪里嗎？”

他已經(jīng)喊得非常大聲了，但除了他的聲音以外，依然是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也沒有任何人聽到他的喊聲。他的手已經(jīng)被粗糙的墻面磨得有些疼了，時不時需要把手抬一下，但他不也不敢離開太遠，因為一旦離開這面墻，他就真的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現(xiàn)在至少還有個方向。

他開始有些后悔，自己不該喝那么多酒的，不然也不會莫名其妙落到如此境地。

他和那些失明的人還不一樣，很多失明的人還是能看到一點點光的，他現(xiàn)在是一點光都看不到，已經(jīng)不僅僅可以用黑暗這個詞來形容了，而是一種完全虛無的感覺。雖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的眼睛卻越睜越大，他下意識覺得，自己只要睜大眼睛，就至少能看到一點點光。但這種方式只適用于弱光的環(huán)境，他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是徹底的黑暗。

“張馳！你別躲著我了！”

“李海！你們兩個開的這個玩笑不好笑！”

“你們兩個混蛋快出來！”

他用嗓子來給自己壯膽，盡管說的話很有力度，但哪怕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他聲音中的顫抖，如果旁邊有人能聽到的話。

但無論他喊多少聲，都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時候，他腦海里忽然有一個吊詭的想法：

這世界，不會真的毀滅了吧？

就像之前他想的那樣，有一個怪物把所有發(fā)光的東西都吞了下去，還把其他人也都吞了進去，于是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在這里摸索著尋找著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出路。

如果在平日里，他斷然不會這么荒謬的想法，但他已經(jīng)在生平從未接觸過的黑暗里，走了幾個小時，渾身酸痛到極致，腳踝就像是要斷掉了似的，肚子也開始被饑餓侵蝕，他不得不懷疑有這樣的可能性。他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到，唯一能幫助自己產(chǎn)生些反饋的，就只剩下自己的大腦。

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該加完班沒直接回家，而是出來喝酒的，他應(yīng)該回去好好陪著老婆阿雅，她還懷著孕呢。就算是世界末日來了，自己陪在阿雅和自己的孩子旁邊，自己也是幸福的走的。想到這里，他心中泛起些悲傷來。

他繼續(xù)往前走著，心中充斥著恐懼和一種悲傷的情緒。

“阿雅，你在哪里呀？”

“阿雅，對不起，我不該出來喝酒的，我再也不騙你了，你回我一句話好嗎？”

“阿雅，只要你回我一句話，我立刻請假好好陪你生孩子，求你了……”

他在黑暗中一遍遍呼喚著。

但他的所有話語，都被這無盡的黑暗吞噬掉，無法傳達到他妻子的耳邊。

與此同時，他的步伐也越來越慢，多年坐辦公室的他，體力這時候已經(jīng)接近了極限。

忽然，他感覺腳脖一痛，好像絆倒了什么東西，身體往前傾倒，狠狠地摔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幾圈。

他感覺自己天旋地轉(zhuǎn)的，渾身的肌肉里都充斥著疼痛的感覺，他艱難地想要爬起來，但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雖然很疼痛，但他只是鼻子一酸，并沒有哭出來，自從和阿雅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了，作為一個要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他不能輕易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了一會兒氣，足足緩了幾分鐘，才慢慢起身，顫顫巍巍爬了起來。

他伸手想去摸熟悉的墻壁，但摸了一圈都只摸到了黑暗的空氣，正當他想往墻壁的方向慢慢爬過去時，他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因為他剛剛在地上摔了幾圈，所以他現(xiàn)在完全喪失了方向感，他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爬了幾個小時的混凝土墻壁在哪個方向。

他使勁地回想，是這個方向嗎？不，不對，好像是這個方向。

好像也不對，自己剛剛是從這個方向過來了的。

他非常努力的在一片黑暗中去辨認方向，但四周一片黑暗，從他的主觀感覺上，好像哪個方向都是來的方向，又好像哪個方向都不是。在沒有任何參照物的情況下，他就連轉(zhuǎn)一個身，都會瞬間遺失掉自己前一刻的方向感。

他咬了咬牙，挑準了一個自己覺得最接近的方向，開始往那個方向走，

最開始，他的心里還是有一點信心的。但隨著自己走得越來越遠，在走了應(yīng)該有兩分鐘也什么都沒碰到的時候，他的心情跌入了谷底，他剛才根本就沒有摔那么遠。他開始想往回走，但當他往后轉(zhuǎn)了一圈后，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找不到走過來的方向。

他迷茫的站在原地，就像是站在一個黑暗宇宙的中央，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只是被一團漆黑的，沒有任何光芒的空氣給死死包圍著，之前至少是順著墻壁往一個方向走，現(xiàn)在他是徹底找不到方向了。

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光芒，哪怕是一點點，一絲絲，比星星的光芒還要弱一千倍的光也可以，他想看看自己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自己又將要去往哪個地方。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其實和阿雅結(jié)婚后，自己仿佛也失去了方向，每天在公司做著一模一樣，非常辛苦，永遠也不可能升職的工作，前途一片黑暗，對生活越來越失去興趣，只能每天靠酒精麻痹自己。

他想起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jīng)想當一個宇航員，想去到太空上看看。但這個想法在上高中后，就被沉重的學業(yè)給徹底消磨沒了，他只是如同一個提線木偶一樣，每天拼命地學習，把其他一切事情都拋之腦后，自己的愛好，自己的理想，最后這個努力的結(jié)果，也只不過是從每天學十六七個小時的習，變成了替老板打十六七個小時的工。

阿雅是他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光芒，但沉重的工作壓力，讓他必須有一個東西來幫自己消解掉它。只不過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空余時間，平常的娛樂也無法幫自己逃避掉那種侵蝕而來，無邊無際的壓力，現(xiàn)在阿雅還懷孕了，自己必須要更加努力地工作與加班，等孩子生出來還有更多的壓力在自己肩上。所以，他就選擇了通過酒精來麻醉自己。

當然，與其說是麻醉，不如說是一種逃避。

他現(xiàn)在渾身肌肉酸痛到不行，其實在辦公室也有著類似的體會，當他每次從電腦屏幕上迷茫的抬起頭，脖子、腰部都是這種無法忍受的酸痛。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小小的隔間中，除了面前的電腦屏幕，四周一片黑暗。

只不過在這里，他找不到酒精來幫他逃避。

一種如海嘯般的恐懼席卷而來，涌入了他的胸腔，把他的整顆心都包裹了起來，他開始慌張起來，這種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摸不到，如同行尸走肉的感覺讓他的精神已經(jīng)快到了極限，他邁起腿，開始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中，瘋狂地往前奔跑，他拼命地喊著“阿雅，阿雅”。

這個地方仿佛是沒有邊界一樣，無論他怎么跑，都跑不到邊界。

忽然，他一腳踏空，狠狠地摔了下去。

他的后腦勺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地方，只感覺一種劇痛，一股濕潤的液體涓涓的從那里流出來。隨著這種液體的流出，他感覺自己的體力也在一點點流逝，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暈眩感，他心中有一種感覺，自己也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張開了干裂的嘴，在這一刻，他的腦海里想的不是阿雅，而是他極其虛弱吐出的這兩個字：

“媽媽……”

一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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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床單濕了一小片，旁邊的心電檢測儀器也變成一條直線。

正在搶救他的醫(yī)生抬頭看了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示意護士們停下手里的工作。

“病人已經(jīng)失去所有生命體征，我們沒有辦法了?！?/p>

“真的沒辦法了嗎，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五個過勞死的了?！迸赃叺男∽o士有些不甘心：

“他懷孕的妻子還在外面等著呢?！?/p>

“我們也不是神，不可能把已經(jīng)死了的人給救活。”醫(yī)生的聲音疲憊：“你如果不愿意的話，我來出去通知家屬。”

說完，他轉(zhuǎn)身推開了搶救室的門，走了出去。

在搶救室的門外，有一位失魂落魄的孕婦和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還有一扇透明的窗戶。

盡管已經(jīng)半夜十二點了，窗戶外面的城市依然燈火通明。

每一棟大樓的大多數(shù)窗戶都亮著燈，里面伏著一個個穿著襯衫的年輕人們在埋頭工作，電腦屏幕里刺眼的熒光，照不亮他們呆滯的眼神，和眼窩那一抹深邃的黑。

（完）

PS：前幾天的某一天下午，看到一位女孩在下班路上猝死，而她那天凌晨一點半才剛剛下班，而這樣的事情過去發(fā)生過很多次，現(xiàn)在也正在發(fā)生。

于是就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隨手寫了這樣一個小故事。

之前在動態(tài)里發(fā)過，這里就補一下專欄。